我的秘书Beth敲了敲门,就从开着的玻璃门里径直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把无绳电话递给我。接着转过身去。
我接过电话,没有立刻听见声音。大概过了五六秒,这期间电话安静的可怕,一个声音从里面缓缓飘出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事实上我立刻反应过来这声音的归属,但在她询问“请问是陈编辑吗”的句子之后,我还是公式化地回答。
“是我,请问你是?”
那边传来一声信号噪声混杂的叹气。
“果真是你了这次,陈熙,是我,杨寅意。”
杨寅意。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遗忘变成了惦念,无数我以为被我压缩成纸片堆在无人问津角落的回忆一瞬间都炸碎成彩带飘满胸腔,长出千万个模糊的画面,裹挟膨胀的情绪,顿时噎住了我的喉头。Beth正朝外走着,有点好奇地侧回过头瞥向我,不料我正朝着门口的方向出神。于是目光与我擦肩而过的她快步走出我的办公室,还带上了门。
“是你啊,好久不见。”我说出这一句,发觉自己的语气是冷冷的。我在不知名的夜晚不断地从心里流出眼泪,发誓再见到她要绝对强硬来报复她对我的轻蔑,哪怕这轻蔑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我的想象,想象她在离开我的世界之后很快就忘了我这个连班上同学聚会都要掏出一把皱皱的零钱来AA的穷小伙,看样子那钱攒了很久。于是我说服自己恨她。
但是怎么回事?好像心里又开始有泪水。颠扑不破的想法顷刻破碎,就像狮子回到留有自己气味的领地。
见我没动静,她很快又说话。
“我下个月要结婚了,你会来吗?请帖我寄给你。”
“好啊,新婚快乐啊,我怎么会不来呢?”
原来是要结婚了,请我去现场吗?流水一样忽闪的回忆都忽然浸透了,重的游不动,却又不消失。两行眼泪也许被这些东西的古老味道熏出来的。
“陈熙,我下周回老家。我很多年没回来了,要见见吗?”
说到这她的声音变轻了,好像是以前那个清澈的眼神刺穿时空又短暂地向我说话,使我感到亲昵。但电噪声依旧是一样的真实又生硬。
“好啊,我正好也想回去了,上班太累。”
“陈编辑,你可是世群日报的总编呐!”她打趣。她是从Beth那里的电话打来的,知道我的工作也不稀奇。
“哪有,混口饭吃。”
“你看你,还是那么嘴硬。都做主编的人了,再谦虚就是骄傲了。”她含着笑。可是我的心情复杂,不悲不喜,只是静静听着。我突然想起她爸爸在很多年前一天,碰见放学回家的我们俩,坐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现在想想应该是迈巴赫之类,他摇下车窗,对她招了招手,她短促地看了我一眼,就拧着手走了过去,司机下车给她开了门。我强行保持平和的表情,朝车窗的方向笑了笑,可他爸爸的脸埋在黑暗里,我没有看见,我唯独看见他的手上那块闪闪发光的手表在渐暗的天色里晃,那是劳力士还是百达翡丽,这并不重要,车里很暗,也许是因为天快黑了,她没跟我道别就跟着车离开了,在汽车引擎强劲的咆哮下,她的爸爸没有用只言片语就驱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