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千生劫

修行人都知道，不管是否求长生，只要是生灵，生来就面对无数劫难。天道本应无情，无数的劫难仿佛天然要灭尽生灵；可是生命又自有其顽强与幸运，总能于天地间求一线生机。

中原自仙教立国，人族昌盛，教化万类，秩序井然。中天大帝一统天下八百年后，感慨于疆土广袤、万类纷争不断，遂纠合十三仙帝之力，上立仙司，下开阴府；再以十亿星辰之力为基、山川水文为理，于天地间铭刻下万古大阵；最后身与道合，化身天道。

“从此天下修士、妖灵、鬼物，言行在世必须遵奉天理。以人族之道理为天下道理，人族之善恶为天下善恶。后来人族贤者感悟天道，受苍天之托，书《道德经》五千言传世，以此为天下总纲，示福祸之本……”

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老头，黄毛少年非常生气。他又用力把脚在地上碾了碾，道：“所以你想说啥？教我读书吗？我爹都教不了我，你以为你是谁？”

长胡须老头连忙伸出双手阻拦：“少年快把脚拿开，拿开。我要给你说的是，《道德经》有言，凡天下万灵、草木鱼兽，能开智者皆受天道庇佑。所有精怪，能通人语、未食人肉者，皆应视同人类胞族。凡恃强凌弱屠虐生灵者，必天降劫罚、损其福缘，后果很严重的啊！”

少年后退了半步。不是听了劝，而是因为老头儿枯瘦黝黑的两手伸得太近了。他脚一挪开，地上原来有一株细茎短叶的小草。这草被他狠狠踩过一脚，又碾了一碾，整根草茎都揉进了泥土里。顶上最嫩的两片叶子已经碎掉了，草汁沾在灰尘里，剩下没断的叶子也团在一起。

少年以睥睨的姿态看了一眼那株孤零零长在背阳处硬质土地上的杂草，很是莫名其妙：“就这？你说这是个精怪？”

老头也不嫌地脏，直接跪趴下来，用手护住地上狼狈之极的小草，扶正根茎，梳理碎叶。然后叹气道：“大道中，凡生灵必受动难。先天之数，又谓之千生之劫，一磨一难，均是定数。过一劫有一劫的好处，经一难有一难的造化。莫怨他人，但修前程吧。”

少年又退两步，盯着疯疯癫癫的老头和地上已经站不直的小草，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看出什么门道。他呸了一口，转头走了。

此处是山腰，人迹罕至。少年家在山下村子里，平时跑山上来纯粹是躲家里的爷爷，不想跟着去干活。

山深处还是山，入山越深，危险越多。虎豹熊罴，深渊暗涧。大人们告诫孩子们都只说山里进不得，不会具体说进山了怎么办。所以当黄发少年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恐惧感一层一层堆积起来，才发现自己自以为的“勇敢”真的是屁用没有。

随着太阳偏西，林子里越来越暗，他惊恐地哭嚎了几声，又被无风而动的树叶吓得哆嗦起来。

几里之外，老头仍然盘腿就地坐在小草边，手里捧着一卷书，抑扬顿挫地诵读着。

小草草茎受伤，无法站立，倒伏在地。诵读声如同清凉泉水，沁入它神魂之间。它有意识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它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游走。被动物嚼食、被雷火灼烧、被泥水掩埋、遭遇不知何处来的蝗虫和白蚁……有好多次，它都只剩下半截根须，然后又重新一点点从泥里长出来。相比之下，被人用脚踩碾，掉两片叶子，真的不算什么劫难。

这老头是两个月前出现的。第一次见面，同样踩了它一脚。然后他惊慌失措地跳了起来，掐着手指嚷嚷：“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扣我功德？”

一番掐指摔卦、东张西望之后，老头才发现了脚下的小草，然后又一惊一乍：“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草植！只是奇怪，为何明明有了灵智，却好像完全不会草木精怪天生的趋吉避凶的神通之术？”

接着老头便日日来此，每天都拿卷书在旁诵读一两个时辰。初时小草有了意识，但一直朦朦胧胧，像是白日做梦一般。时不时梦里还出现一些高楼耸立、满地钢铁小车的怪诞画面。后来听着老头儿读书，渐渐地开始能听懂人言了，意识也随之越来越清明。

老头儿读的书，有的是些大道至理，有的是些人间见闻；还有的则是草木精怪间通行的吐纳精华、养灵幻形的心法。小草聆听日久，渐渐便入了修行之门，茎叶色泽愈发鲜亮，通体如有清气流转。

然而奇怪的是，它依然没有任何天赋术法。不会动，不能引风逐水，更不会幻形之术。除了它自己知道自己有灵智，外在看起来和普通花草没有任何区别。所以今天老头稍稍来迟一步，它就和普通杂草一样，被个熊孩子一脚踩倒了，毫无反抗之力。

老头又读了会儿书，太阳下山了。向阳坡还有些昏光，山阴面已经一片阴沉了。他看了会儿小草，长叹道：“罢了，看你炼气已经有九层，竟然仍然没有任何天赋神通，学不会任何道法灵术。这里又不是什么福地。再这样下去，搞不好最寻常的千生劫都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还是带你回山去吧。”

小草听得懂，它心里是高兴的。它早就不想在这儿呆下去了，无奈身不由己，想走也走不了。

只见老头掐了个道印，地面刹时泥土涌动，小草感觉到坚硬的土石仿佛化作流水一般，将自己地底的根须抽离、拱出了地面。老头一挥袖，小草连着比茎叶长了几倍的根须轻飘飘落在老头手中。

老头手托着小草，一转身，飘飘然信步走了。只一步，便跨过一座山头；又几步，踩着云彩如履平地。忽然又向下落去，在一处阴森山林中落下地来。

就见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下，落叶、灌木和草藤虬结成丛，一个瘦小的少年蹲在被树藤半遮的树洞之中，满脸涕泪，嘴唇青乌，手抱着肩，瑟瑟发抖。

老头顿了顿，走上前去。少年睁着泪眼抬起头来，和早上那嚣张模样判若两人。

“老爷爷！爷爷！我迷路了，还被蛇咬了，求你救我出去吧！”少年从树洞里扑出来，两膝着地就要上来抱老头的小腿。

老头退了一步，让开，道：“勿以恶小而为之，为恶小大终有报。这本来是你命里的天道劫难。但是我徒儿福缘薄，我要为她积些功德，便替你化了这次劫难吧。”说着手指一动，半片草叶飞去，落进少年嘴里，正是那小草被踩断的一片叶子。草叶入口即化，不知所踪。

少年发乌的嘴唇迅速恢复了血色，肿胀失去知觉的右腿也重新疼痛起来。他一抬头，面前已经空无一人，但耳边却响起老头的声音：“跟着月亮方向走，便可下山。”话音未落，忽然天上云翻雾涌，片刻后皎白的月亮露出来。银水似的光穿过了树叶，如轻纱拂地。

少年站起来，发现腿的确能走了。他四下望了望，似乎听到远处有隐约的野狼嚎叫。他又打了个哆嗦，赶紧朝着月亮方向磕磕绊绊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