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古人写文章,开篇即言:“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殊不知这分合之间,对于百姓众生来说,有着判若云泥、何啻霄壤的差别。合之时,虽然未必没有暴敛横征、苛政猛虎,但毕竟偶有休养生息,甚或河清海晏。而分之时,则必然东西纷争、南北扰攘,豕突狼奔之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留下一片焦瓦废墟。战争总是把最不幸的灾祸全盘甩给老百姓,古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万骨”之中,将士之外,更多的是被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平头百姓,他们在兵连祸结中冻馁交迫,流离失所,涤荡如浮沤,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几。所以,天下合则百姓或许能安,天下不合则百姓一定不安,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每每这种时候,百姓涕泪交集、悲不自胜,对天下统一的渴盼真是望眼欲穿,安定成了比温饱更惹人心动的奢侈。群雄逐鹿、战争频仍的五代之末,天下就处于这样一个分合之势,遭受荼毒的百姓就有着这样一种热切的盼望,赵氏兄弟恰逢其时,乘势而为,通过陈桥兵变而黄袍加身,短短数年即戡平大乱,底定天下,实现了中原的基本统一。

无论成王败寇,历史人物总是很难一语盖棺,对于身前身后名褒贬不一的赵氏兄弟更是如此。赵匡胤取天下于恩公英年早逝之后、孤儿寡母之手,以武将坐大而兵变陈桥驿,斥之为卑鄙小人、无耻之徒者大有人在。然而,这个取天下于孤儿寡母之手的枭雄,在黄袍加身的过程中却能够迂回曲折、善谋良方,非万不得已不开杀戒,把以往靠杀伐开路、京城喋血的夺位手段,换做长袖善舞,尽量避免了亲者痛仇者快的凶残杀戮,正如王夫之在《宋论》所评价的:“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试而悍将服。”就此而言,开国之君,唯有宋祖。

兄终弟及不乏历史成例,却给人们留下无数臆想的空间。也让赵光义这个“太宗”二字,在历史的背影里显得格外阴鸷酷烈、颇不可解。这种阴暗的猜测,遮挡了许多正当名分而又自然而然的事实。赵氏兄弟起家什伍,裨将出身,本就是军中的打虎亲兄弟,打从跟随后周世宗柴荣西征河东、北拒契丹开始,匡胤的每一个战功,莫不有光义的鲜血和汗水。匡胤举事,禁军中固然有“义社十兄弟”的桴鼓相应,响和景从,但匡胤身边最肝胆相照、生死相随者,则舍光义无他。尤其上位前后,其居中联络、策划指挥,莫不是光义蹈险亲为。可以说,太祖上位,光义厥功至伟,何况还有二人生母杜太后的“金匮之盟”可证。因此,兄终弟及对于赵光义是水到渠成,对于赵匡胤是情非得已,又不得不为,但皆是上得了台面光明正大的,无须以“烛影斧声”之类去编排。

另一方面,后人还有一种误解,认为陈寅恪所谓“造极于赵宋之世”的“华夏文化”,乃赵匡胤之钜功。其实并非如此,或说并非完全如此。如果拨开那些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历史迷雾,你会发现赵光义倒还真是个文艺范儿,他爱好书法、擅长诗词、精通音律、喜欢下棋,且都堪称专业水准,北宋朱长文《琴史》评价他:“天纵多能,博总群艺,书冠神品,棋登逸格,至于今古音律,罔不研精。”可见通博而又内行。在文艺发展方面,赵光义不遗余力,在位期间,他专门组织一批博学鸿儒编撰了古书集《太平御览》、诗文集《文苑英华》、小说集《太平广记》等三部大书,历史上鼎鼎大名的“宋四大书”,他手里编了三部(第四部为宋真宗时期的《册府元龟》)。他在位时间长,除了北方强敌辽国所占领土,西边夏国偶有骚扰之外,其他力所能及的统一问题都在他任内基本解决。经历战争,人们渴望休养,他总结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战乱经年的教训,顺时应势地制定推行了“偃武修文”的基本国策,发展生产、广征图书、扩大科举、重用文人。后面北宋七位继承者,都是他的亲子亲孙、孝子贤孙,他们继承他的衣钵,推行他的国策,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一以贯之,这才最终形成了文化的空前繁荣。

然而“全则必缺,极则必反”,文化的繁荣一方面涂饰了盛世的画卷,另一方面也滋生了奢靡享乐之风,继位者刻舟求剑,天真地以为定一策而能建万世之安,非但不能与时俱进,反而在报喜不报忧的盛世谎言中迷醉,拘泥成法,因循苟且,承平累日,不知变通,冗官、冗员、冗兵、冗费日重,建国短短四五十年,便累积成如范仲淹所谓“官雍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等一系列社会弊病,北方虽与辽国签订了“澶渊之盟”,辽军依然兵不解甲,马不卸鞍;西边的夏国乘机崛起,骚扰不断;国内则官吏横暴,寇盗四起,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内外交困,险象频发,宋王朝岌岌可危。在此险极关头,先有仁宗以范仲淹开启“庆历新政”,后有神宗用王安石主持“熙宁变法”,希望通过这种官僚体制改革和利益调整,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谁知下药虽不算猛,用心却太急,求果愈切,阻力愈大,在既得利益者的极力反对和合力围攻之下,改革既匆匆,结束亦草草,两次改革如出一辙。

改革失败,一切反弹,旧病未愈,新疾又生,而最突出的,是因改革而产生的新旧党争。自“庆历新政”以来,改革仿佛是士大夫升迁的那根撬棍,许多人通过支持或反对改革而一步登天,借党争上位者大有人在,他们屡试不爽,且乐此不疲,交相倾轧,水火不容,使本已疾病缠身的北宋渐渐由痼疾演变成绝症,随着金兵南下,屠戮中原,“靖康之变”那惨绝人寰的悲剧便毫无意外地发生了,实堪浩叹。对此,当国者或不自知,忠荩之士却痛感为国家民族的奇耻大辱,因谓之“靖康之耻”。

北宋自太祖开国,传至钦宗,共历九帝凡一百六十七年而亡。有一个值得关注的亮点,就是北宋几乎从未发生过皇子之争和宗室之乱,除了一个所谓的“八贤王”在历史的传说中若隐若现之外,其他宗室贵胄参政者名不见经传,更无后宫、外戚、宦官把持朝政残害忠良等历代频频上演的祸患,在宋王朝台前秉政当国、指点江山的,都是那批秉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济世救民情怀的书生文人,可以说他们才是有宋一代真正掌握施政实权的中流砥柱。

择要而言,这种结果的成因之一,便是北宋皇帝极其爱才,尤以仁宗为最。仁宗用人不看背景、不讲资历、不论家世、不念旧恶、不怕张狂、不禁言语,只讲学识、才华、人品,简单说就是只要品学,不问来路。正因为他内心有这样一把尺度,新人如雨后春笋般荟萃一时,而且君子多、小人少,才子多、呆子少,直臣多、弄臣少。

北宋文气盛而血气淡。在这极盛文气的催生下,涌现了一大批文人政治家,晏殊、欧阳修、曾巩、苏轼、黄庭坚、秦观等师生相随,范质、赵普、寇准、吕端、李沆、吕蒙正、范仲淹、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等名相迭出,还涌现了一大批崖岸自高、刚正不阿的诤士,石介、包拯、赵抃等怒吼于前,钱勰、刘安世、陈禾等死谏于后,流光如箭,难掩其凛然正气,世易时移,仍见其傲骨嶙峋,真可谓巨公辈出、繁星璀璨。而且,正是这群槃槃大才和鸿儒硕彦的影响引导,最终将华夏民族之文化推向了历史和世界的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