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镜面映出一张红润的脸,冯平沾了沾水,将下巴稀疏凌乱的山羊胡搓成一小撮,又正了正衣冠,而后满意地走出家门。
街上的景象乱糟糟的,从年前便是如此,他早已司空见惯。
“冯大人?冯大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只当是没听见,冯平丝毫没有放缓脚步的打算。
“典史大人!”打招呼的正是县衙书吏吴钦,他急忙改口,三步并作两步。
“我当是谁,原来是吴大人。”听到合自个心意的称呼,冯平方才驻足,扭身笑礼相对。
“典史大人言重了,我一文书小吏如何担得起大人之称?”
闻言,冯平的语气里夹杂着些许意味深长:“县中并无官长,你我自然要担起大人职司。”
吴钦不想搭他的话茬,只是问道:“典史大人这是要去徐家赴宴?”
天色渐暗,若非要事谁愿出门?意识到问题的蠢笨后,吴钦急忙找补道:“听闻徐家意欲归附鱼龙帮,这可如何是好?”
瞧他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冯平冷笑一声:“鱼龙帮宰制荆襄九郡乃大势所趋,徐烽老儿能看清局势,也算是个有远见的。”
只因有个远房表亲在分舵当差,冯平方才盼着鱼龙帮早日南下,届时说不定还能讨个县丞当当。
二人各怀心思朝着徐府赶去,府邸上下灯火通明,徐烽更是亲自在中门迎客。
如此礼节,往日都是那些县官老爷们受用,几时能轮到他们这些小吏?
想到这冯平攥紧了拳头,更加坚定了当带投大哥的决心。
稍作寒暄后,徐烽并未亲自引客入座,只是指派了一名家奴,显然是还在等着什么人。
宴席虽然仓促,却也够排场,二人径直落座,等了一会,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到场。
几个库吏、几个差役班头、几个抄胥虽都不入流,而如今也是县衙中能叫出名号的“要员”。
又等了半刻钟,徐府主人徐烽匆匆赶来,身旁还跟着几人,只是看起来有些眼生。
“这位才俊是何人?劳烦徐公替我们引荐一番。”冯平声音有些颤抖,手心不自觉冒出细密的汗珠。
冯平口中的才俊,仪态不俗,身后跟着两名侍从,身姿挺拔,透出一丝行伍之气。
难不成这宴是鸿门宴,他徐老儿党同伐异,廊下已埋伏二百刀斧手不成?
“正要同诸位介绍,这位武贤侄乃犬子师兄,亦是赤霞高徒。”
“在下武柒,见过县中诸公。”武柒起身拱拱手道:“实不相瞒,此宴是我央徐公设的,所谓投靠鱼龙帮只是邀请诸位的托辞。”
闻言,在座几人神色各异。
一番客套后,有人不禁发问:“不知武公子宴请我等所为何事?”
“还能为了何事?”武柒莞尔一笑:“枢县百废待兴,在座皆是县中要员,自然是请诸公复职,以打理城中大小事务。”
“这……”此人扫视了一眼左右同僚,而后面露难色:“鱼龙帮大军不日压境,我等实在无心事务。”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武柒神色淡然,开口道:“这有何难?鱼龙帮大军自有我来挡之。”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
果不其然,眼下城中出现任何一方势力都绝非偶然。
冯平定下心神,擦了擦手汗,奚落道:“你这话说得倒轻巧,鱼龙帮来势汹汹,仅凭你一言就能抵挡?”
“城中不过残兵三百,难不成你能凭空生出一支劲旅来?”
打量的目光不断在针锋相对的二人间往复,众人皆怀着看热闹的心态。
“敢问阁下是?”武柒心平气定,并未受其挑衅。
“枢县典史冯平!”
“原来是典史大人。”武柒顿了顿继续道:“敢问典史大人知兵否?”
“我乃贡生出身,素不知兵。”冯平坦荡道来,并未闪烁其词:“饶是如此,我亦知晓以三百对上万好比以卵击石。”
“确实如此!”已有旁人点头称是。
“典史大人既不知兵,不妨听我一言。”武柒娓娓道来:“自古以少胜多者不可胜数,无外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初春冰雪消融,道路泥泞难行,大军必然疲乏不堪,我等以逸待劳占尽地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贼军暴虐无道、尽失民心,然城中军士安民守土、上下一心乃人心所向。”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见武柒停下来并无继续说下去的打算,有人追问道:“何谓天时?”
“如今城池未失,贼军未犯,我等来援如何称不上天时得当?况且这鱼龙帮岂知我等守城之决心,必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言罢武柒端起酒樽,抿了口酒水,润了润喉咙。若非如此,扯出个十胜十败论来也未尝不可。
“妄自尊大!”冯平冷哼一声,皱起眉头:“纵使你吹得天花乱坠,却也难平兵卒百、万之差。”
“不知兵者莫如是。”武柒冷嘲热讽道:“难不成这小小枢县是郡治所在?鱼龙帮不惜发动上万大军只为取一座县邑?”
“据我所知,枢县钱储粮仓皆已告急,若非城中乡绅捐粮纳钱,恐怕不少黎庶要被活活饿死。”
“正因如此,南沙溃败已是定局。枢县只可守一时,不可守一世。”冯平哀声叹道,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汝独仗血气之勇,徒激贼军之怒,只会使我枢县化作一片灰烬,百姓如蹈水火。”
“铮”得一声武柒反手拔出长剑,剑锋没入桌案:“以鱼龙帮秉性,开城归降无异于引颈就戮!”
“放贼军入城是死,受我一剑也是死。”武柒反问道:“莫非典史大人欲谄媚于贼人,以此苟活?”
“你!你……”冯平脸色苍白,连退数步,心道:“此子手段绝非常人。”
鱼龙帮入城,像他这种小吏,投靠不过是顺势而为,武柒却当众扯下了他的遮羞布。
“竖子不足与谋!”冯平气急败坏,愤然离场。
待他走出徐府,却见外头站着一列手持火把的甲士,领头之人冯平认得正是县卒中的一个兵头。
“统领有言,月黑风高恐有歹人出没,诸公乃枢县要员,不容闪失。特命我等披甲执火相送。”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了?”冯平一脸难以置信。
“请吧,典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