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罢,陈斯远抬眼看向尤三姐。便见这姐儿中了定身法也似直挺挺杵在那儿,左手里的帕子绞成麻花,檀口微张,竟将右手葱葱玉指衔在唇间,一双圆眼水润润、雾蒙蒙,直勾勾看向自个儿。
陈斯远心下暗乐,面上眉头微蹙,双目回视,那目光竟有些欲语还休的意味。
他二世为人,虽有底线却算不得什么好人。如香菱、红玉那般的良善女子也就罢了,不寻个妥善法子,陈斯远不敢轻易招惹。这尤三姐却又不同了!
若没他在,来日尤家姊妹一道儿与贾珍、贾蓉父子厮混起来,是为‘聚麀之诮’!
失了清白之身,转头相中了柳湘莲,随即又非他不嫁。待柳湘莲听闻其名声来索回宝剑,尤三姐干脆来了个横剑自戕。
纵观尤三姐一生,可谓‘醉里贪欢笑,醒后一滂沱’——大抵等同于玩累了的夜店姑娘想找个老实人嫁了?
比照尤二姐,尤三姐强点也有限。他陈斯远又不是什么好人,哄骗起来自然没什么不安。
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尤三姐这会子不过十四、五岁,定在那边厢明显情动。
陈斯远轻咳一声正待加把劲,忽而听得后头环佩叮当,随即尤老娘说道:“三姐儿怎地跑来了前头?你大姐这会子醒了,正打发人四下寻你呢!”
说话间帘栊一挑,尤老安人自后头进了厅中。中了定身法的尤三姐终于回过神来,瘪嘴蹙眉与尤老娘道:“大姐何时不能见?妈妈不知,方才陈家哥哥作了顶好一首诗,说不得来日便传遍京师——”
尤老安人面上笑着,到得尤三姐近前扯了其臂膀,警醒着瞥了陈斯远一眼,说道:“什么诗啊词啊的,我又不懂。你若稀罕,寻了你姐夫求肯一番什么诗词册子讨不来?快走快走——”
尤三姐被扯着往后头去,张口埋怨道:“这哪里一样?妈妈莫扯了,膀子都要掉了。”说话间回首满含情意瞧了陈斯远一眼,说道:“陈家哥哥,来日记得来我家寻我,正要寻陈家哥哥讨教作诗呢。”
陈斯远笑着颔首,待二人远去,随即浑不在意落座。他前世做营销出身,擅长的就是在一堆同质化产品里找出记忆点,然后让消费者心甘情愿的掏钱。这一世又学了一身骗术,二者交叠一处,可谓融会贯通。
不是每一次都能骗到人,今日种种不过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罢了,说不得来日就有收获呢?
当下陈斯远按捺心思端坐向南大厅中,隔一二时辰便四下巡视一遭,到得入夜,这才与王熙凤前后脚回返荣国府。
这回他先行去了东跨院,进得黑油大门与那余四打趣几句,旋即便在仪门前等候。过得须臾,先是内中有婆子传话,仆役先行将陈斯远引到外书房。又等了片刻,便见邢夫人匆匆而来。
那邢夫人眼见陈斯远气定神闲,面上的焦躁顿时褪了几分。打发了两个小丫鬟门口伺候,邢夫人快步到得近前问道:“哥儿,办的如何了?”
陈斯远自袖袋掏出手写回执递给邢夫人,沉声道:“幸不辱命,姨妈请看。”
“哦,哦哦。”邢夫人喜滋滋应着,铺展开回执,扫量一眼便蹙起眉头来,问道:“哥儿,这上头可没有衙门官印啊。”
陈斯远故作费解眨眨眼,说道:“姨妈,这等事哪里能放在明面上?严抚台可是正儿八经二甲进士出身,私底下为开埠事宜敛资借鸡生蛋也就罢了,若是过了明面,来日岂非为天下士人取笑?”
邢夫人道:“哥儿也别怪姨妈多疑,实在是不盖官印,我这心下总觉得不妥当。”
陈斯远劝慰道:“这有何难?姨妈若不放心,这回执给了外甥,明日将那银钱尽数取回来便是。”
“啊?这——”邢夫人咬着下唇犹疑不定。
陈斯远不紧不慢端了茶盏,过得须臾,到底是心下贪念占了上风,邢夫人咬牙道:“那,那就信了哥儿这一回。”
陈斯远紧忙摆手:“姨妈,咱们有言在先,此事可跟外甥不沾边。”指着那回执道:“这可是姨妈求着我,我又缠磨了孙师半晌方才办下的。来日若真个儿亏了,姨妈可别怪在我身上。”
他越是这般说,邢夫人反倒愈发放心。因是陪笑道:“我不过这么一说,偏哥儿还上了心……那便这般,不拘来日是赚是赔,我不怪哥儿就是了。”
陈斯远略略颔首,面上依旧不满。
邢夫人紧忙冲着丫鬟招招手:“来,把东西送来。”
门口两个丫鬟应承一声,旋即提了两个小巧包袱来。邢夫人接过一个铺展开来,露出内中一件天青色灰鼠皮缎面风帽斗篷。
邢夫人笑吟吟道:“哥儿自扬州来,只怕也不曾预备冬衣。恰好我存了几块料子,吩咐了府中针线上人赶制了这灰鼠皮斗篷,哥儿且试试合不合身。”
陈斯远颇感意外,心下不禁腹诽,邢夫人这回可算知道下本了?
说话间邢夫人起身,抖落开那灰鼠皮斗篷,陈斯远撂下茶盏起身背转身形,任凭邢夫人为其披上,随即他又转过身形,瞧着邢夫人为其系上。
此时陈斯远不过比邢夫人高出一寸,二人相距不过半尺,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便袭满了口鼻。
陈斯远下意识嗅了嗅,那自然不是什么女儿香,而是衣裳上熏出的桂花香。
他两世为人,前世种种虽模模糊糊,心下虽喜香菱那般青春懵懂的,却也受不得这等风姿绰约的。刻下邢夫人虽刚过三十,可因养尊处优,瞧着不过花信之年,自有一股子别样韵味引得陈斯远心下蠢蠢欲动。
他强忍着方才不曾吞咽口水,却难免目光灼灼。
邢夫人仔细系了绦带,抬头瞧了陈斯远一眼,退后笑道:“哥儿活动一番,看看可还得体?”
陈斯远收摄心神,动了动臂膀,笑着拱手道:“多谢姨妈,这斗篷极为合身。”
邢夫人道:“合身就好。是了,这一包是需哥儿明儿个带去的。你舅舅自小骄纵惯了,整日介没个正行,哥儿可莫要跟着他胡闹。”
陈斯远应下,二人又言语几句,他便被邢夫人打发回去。
不提陈斯远,却说邢夫人进了仪门,迎面冷风一吹,忽而想起方才陈斯远那怪异的目光来。不知为何,忽而心下异样,转念一想,许是堂姐过世的早,从不曾有长辈这般待远哥儿,是以他才这般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