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疑的树

不能在屋里说话。

因为,隔墙有耳——那是古代,现在是墙内有耳。

所以,要紧的话不是在屋里说的,是在花前树下说的。甲和乙在园子里转啊转转啊转,直转得刀光剑影、世界永不安宁。

读政要回忆录,政治家出访,一大烦恼是在对方的地盘上找不到说话的地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冷战,基辛格访苏,每到要紧处都要拉着助手到院子里去说话,那是俄罗斯的冬天啊,等两个人商量定了主意,都冻成一片冰心在玉壶。

在树下说话也要看是什么树,比如,就不能在桑树下说话。

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追述晋公子重耳当年事:被糊涂爹和狠毒后妈所迫,亡命天涯,一口气跑到了夷狄——说起来,重耳的亲娘就是夷女。夷夏之别,春秋时已经渐严,但重耳他爹献公有一种浪漫主义审美趣味,偏就喜欢异族的、跨文化的、野性的女人,接二连三抢了几个夷女,包括后来作乱的骊姬和她妹妹。所以晋国公室到了重耳这一代已是混血,这在当时就被认为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郑国的时事评论家叔詹分析后献公时代的晋国政局,认为重耳或有可能脱颖而出,理由之一是:“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晋公子,姬出也。”翻译成现在的意思,就跟我家楼下李大爷的观点没什么不同。这位李大爷,儿媳妇蓝眼黄毛,老爷子喝几口小酒就要夸孙子,立论奇崛:你看他爸他妈,不是一种儿啊,南瓜和北瓜都能串到一块去!这小子,长大了还了得?

重耳出逃时十七岁,在夷狄待了十二年,其间娶了个夷狄老婆。但老这么待下去不是事,就好比一个人有志于演艺事业,却不在圈儿里混着,老待在草原上喝酒,机会就永远不会找上脸儿不熟的人。圈儿在哪儿?就在南边,华夏诸国。于是这一日,重耳收拾好行李,跟夷狄太太深情作别:

“亲爱的,等我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我若不回来,你,你就嫁了吧!”

太太掰着手指头算啊算:我今年二十五了,再等你二十五年,我就五十了,我都五十了我嫁谁啊我。啊——你丫别跑啊!

重耳掩面绝尘而溜,一口气就到了齐国。

齐国果然不同,首都临淄,那是特大都市,成语中有摩肩接踵、挥汗如雨,最初说的就是这座城。后来的人不开眼,以为挥汗如雨是一个人吭哧吭哧干活挥汗如雨,你挥挥试试,能如雨吗?那说的是临淄的大街上全是人,人人一把汗就是一场暴雨一场洪灾,马车变船,极言其繁盛也。

如此花花世界,那重耳能不晕乎?况且,这时的齐国孝公当政,颇有志于天下,一见重耳来,便知这是打麻将来了香张,有用没用先留着,兴许碰巧了就能和一把大的。挑了个闺女嫁给他,陪嫁摆了半条街,骏马一匹一匹数了若干遍,整整八十匹。

小日子就过起来了。新夫人齐姜,样貌如何,史上无载,书里记着的是,此时的重耳,如刘皇叔入了甘露寺,此间乐,不思晋,更不思夷。重耳的想法是:就这么过下去,愿岁月静好,不再折腾。

但群众不答应,读者不答应。重耳消停了,下面的故事全没有了,没了故事跟着他的几个兄弟怎么办?别家乡、弃父母,就是为了跟着你长跑十二年,最后跑到外国安个家?把我们当外逃贪官了吗?走!必须走。

于是,领头的子犯带着哥儿几个找个背人的地方说话——屋里不能说,隔墙有耳。揣着一肚子话转啊转,忽见桑树一棵,亭亭如盖,看看前后左右无人,开始密谋……

几百年后,有女秦罗敷,“采桑城南隅”,“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然后全城轰动,男人们集体围观,诗人只是不曾说,这位一身香奈儿的小姐是怎么采桑的。

现在,读了《左传》,我知道了,原来秦罗敷并非婷婷立在树下,而是——在树上。至于她怎么上的树我就不知道了,看那身行头总不至于是爬上去,也许是会轻功也未可知。反正就在春秋这一天,恰好也有一个采桑的,显然是在树上。不是别人,正是齐姜的陪房大丫头,伺候了少爷少奶奶,还得采桑和养蚕,趴在树杈间把哥儿几个的打算听了个明明白白。

——要走是不容易的,重耳自己就不会答应,重耳答应了,齐姜必定不答应,齐姜答应了,齐孝公也断不能放他们走。

所以,想啊想,也只有下蒙汗药、生米做成熟饭、偷运出境……

那位大丫头,等哥儿几个散了,刺溜下了树,一溜烟儿飞奔进了屋:不好了不好了!公子要跑了!

齐姜无表情。她可能都没转过身来,她可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窗外。齐姜想了一会儿:杀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杀,怎么杀得利索,别杀得脏。

然后,她转过身来,那个丫头就倒下去了。

也许她手边就有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刀,甚至一根簪子。

总之,她发现杀人很容易。

然后,她就去找她的丈夫:

“你的心思,都被人家听见了!不过,那小浪蹄子,已经死了。”

重耳必定是又慌又冤:

“没有啊!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吗?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度过春夏秋冬……”

KTV正抒情呢,齐姜一声断喝:

“行也!怀与安,实败名!”

翻译:你个没出息不长进的东西,你就打算在炕头混一辈子吗?你对得起你爹你妈天下苍生还有你老婆我吗?……

重耳听不进去,重耳不走,重耳厌倦了无尽的流亡和等待,重耳不明白怎么他不离开老婆就是对不起老婆,不明白他怎么就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但是,命里注定,重耳属于他的朋友,属于追随他的人、嫁给他的人,属于广大投资者,他必须对投资者负责。

于是,有一天,重耳一觉醒来,发现已身在齐国边境之外。只是春秋尚未发明蒙汗药,他的朋友和他的老婆用的是常规办法:陪他喝酒,把他灌醉。

重耳气疯了,抄起一把刀,要剁了子犯。

荒原上,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跑。越来越远……

这时,距重耳回国成为晋文公还有八年,前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过曹国、郑国、楚国、秦国……

当然,他们再也不会在树下说话了,他们从此以狐疑的目光打量每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