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前路有几多风光一一细心赏
为甚留步回头望一望心中一片迷茫
默默看看天际白云荡就像你我志在四方
但愿与你欢笑地流浪挽手他乡闯一闯
——《十分十二寸》林子祥 1985
1.
林显成下班后在公司图书馆待到关门,然后坐了六站公交,走了快一公里,到家正好深夜11点。
这是一栋深威电话公司的集体宿舍,没房的职工都住在这里。天长日久,狭长的过道里已经躺满各式各样的鞋子、报纸、垃圾杂物,楚河汉界自是没有,就看各家能拿出多少不值钱的物件占地盘。
沿路的窗户漆黑一团,念书的做工的每日都需早起,此刻大多已经进入梦乡。只有尽头蹲着个娇小的女人,她身着一件碎花衬衣,梳着乌黑光洁的辫子,一只手拨弄地上的小炉子,微弱的炭火将她整个脸颊映得红彤彤的。
林显成蹑手蹑脚走过去,正巧迎上女人抬起的目光,然后眼睁睁看着女人由惊变喜,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家彤,大晚上不睡觉忙什么呢?”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今天熬了灯芯草茯苓茶,祛湿最好,你快把它喝掉。”
陈家彤不过二十六的年纪,年轻的面孔不时流露出老母亲般的神情。她把林显成当孩子,每日提着心吊着胆地照顾着,生怕他哪里不舒坦。
因为林显成上班的地方湿气重,陈家彤隔三岔五就要熬一大锅黑乎乎的凉茶。人一进门,陈家彤就从茶壶里倒出一整碗递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林显成,直至这股黑色的液体从林显成的喉管顺流而下,扩散到五脏六腑,打出一个响嗝才算完。
“这次加了陈皮怎么样?”
“嗯,还是不放比较好。”林显成极度怕苦,他觉得解决怕吃苦唯有不吃,若是逼得非吃不可,那就硬吃吧,就像这凉茶,里面的苦味没有什么压得住,加陈皮也是徒增酸涩罢了。
“不好喝?没事没事,那我明天再想想别的配方?”陈家彤说道。
林显成洗漱完躺在床上,隐隐闻到一股霉味,忿忿道:“二楼还是太潮了。”
七层的宿舍楼,最受欢迎的是四层和一楼,四层采光好,爬楼也不费劲,一楼则有院子,多得十几平的面积。宿舍分配,先来后到,林显成年纪轻,入职晚,他来的时候也谈不上选不选了,只剩二楼最后一间。
起初林显成毫不在意,他分配工作时候就知道,公司早就启动了集资建房计划,而大学生以上学历有优先分房权,就只当这里是临时住宿。然而,不久前的分房计划公示后,连晚他一年入职的大专生都分到了集资房,他林显成却榜上无名。林显成几番打听了才知道,今年的规则变成了综合考评排序,于是他找到直接上级韩和平问何为综合考评。
当时,韩和平肥胖的身躯挤满办公椅,抬头拂了拂所剩无几但依旧坚守头皮的发丝,语重心长地对林显成说道:“小林啊,不要自己想当然,学历高就一定能力强吗?入职早就一定贡献大吗?综合考评就是要改改一些人想当然的坏毛病,遵守实事求是的原则,按照每个人的付出来分配劳动果实。”
林显成追问衡量付出多少的标准是什么呢?韩和平面上有些不悦,但依旧耐心地绕弯子:“标准肯定是有的,既然是综合,当然是公司多方研究,听取上下意见,综合评估每个员工的日常表现、工作态度、言行举止等等得出的排序。”
林显成心里明白规则就是领导说了算,可他一根筋,死也要死个明白,偏要刨根问底到韩和平亲口承认。
这时,韩和平加重语气提点道:“年轻人不要总想着从公司获取什么,而要多想能为公司贡献什么,你看你今天这般计较,很有可能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周边评价,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综合考评会排最后吧。”
林显成现在的宿舍面积不到三十平,硬隔出一室一厅一厨,房屋正对一棵茂盛的大榕树,把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大白天不点灯屋里便晦暗如夜。楼层不高,又潮又湿,遇到梅雨季节,地板墙壁都在渗水,衣服十天半个月干不了。
到底是惦念了三四年的房,林显成在这件事上很难发扬风格,此刻满鼻子的霉味,似乎也在强化不公平带来的后果。
陈家彤轻轻揉了揉林显成蹙成川字的眉心,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第二批房也快盖好了,不然明个悄悄去给领导送送礼,求求情?”
“溜须拍马,奉饷上级,我做不出来。”
“不然我去你公司闹一闹,要个说法,讨个公道。”
陈家彤外表温和,但林显成知道她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连否定:“这也太难看了,指不定同事背后怎么议论我。”
“我去闹,你不露面,人多了象征性劝一劝我。”
林显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偏生还惦记着,难受死了。陈家彤被弗了好意也不恼,往林显成怀里拱了拱说道:“没事,我把被子床单拿到楼顶上晒晒就没有味道了,天气预报讲明天是个大晴天。”
林显成轻叹一声说道:“是我没用,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是我跟着你沾光,人讲宁要关内一张床,不要关外一套房,老公一工作就住在关内,多少人想住还住不上呢。”
“就是太潮。”
“大师说这遇水见财。”
“光线不好。”
“普通人要财不外露。”
……
陈家彤一本正经地瞎扯把林显成的那股怨气搅和没了,她枕在林显成的胳膊上,咯咯直笑。陈家彤解开绑了一天的辫子,茂密的发丝挣扎卷曲,如重获自由一般,朝四面八方逃逸开去。其中几缕大胆地跑到林显成脸上,弄得他鼻子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第二天早上七点不到,陈家彤就拎着一大桶洗好的衣服上了天台,先占一根晾衣绳,一会林显成起床后再拿被子来晒。一栋楼一百多户人家,天台就这么点位置,横七竖八地拉着许多晾衣绳,但顶多能晒二三十床被子。
每一个阳光充沛的日子,都会吹响主妇们攻城略地的号角。公司里的老员工,家属惯会倚老卖老,来晚了会自己动手或叫别人挪点位置出来。若是和公司领导有些沾亲带故的,则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人最多的时候施施然出现,自会有人争抢着招呼。而林显成在公司只是无名小卒,陈家彤要想抢到位置,只能“天道酬勤”,做只早起的鸟儿。
不过,哪怕陈家彤今天是第一个来,依旧不敢占中间没有阴影的位置。好位置易占难守,不如边边角角,别人嫌是鸡肋,自己只要跟着太阳角度勤挪,也能晒个七七八八。
陈家彤这个没有上过一天班的农家女,很快在家长里短中习得了职场的游戏潜规则,甚至比林显成还要熟练通透许多。
林显成不知陈家彤正在经历一场大型人情世故,一觉睡得深沉。等他在闹铃中恢复意识,摸摸身边空落落的,喊了声“家彤”没人应,睡眼惺忪中只见桌上的艇仔粥冒着热气。
深威电话公司9点正式上班,现在8点不到,绝大部分人要不还躺在床上,要不就在早餐摊前排队,鲜少有像林显成这样靠窗而立,在晨光笼罩中安静地看一本英文书。
“小林,一大早瞧啥哩?”
说话的人是高建军,是负责电话线缆安装的组长,林显成名义上的师傅,四十多岁的年纪,东北人,个子高,嗓门大,性格爽朗。
“高师傅好,一大早我没事干,随便翻翻”。
高建军凑过头来,书皮上的《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s technology》让他感到陌生,他轻叹一声,搂住林显成的肩膀说道:“你一个名牌大学生,跟着我这个大老粗钻地下,真是太委屈了,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林显成,三年前毕业于首都邮电大学,主修通信工程,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了成立不久的深威电话公司,是严丝合缝的专业对口。
80年代的大学生都是香馍馍,能让各公司争得头破血流。林显成和同批的几个大学生一起到公司报到,受到热烈的欢迎,上级领导甚至亲自批示要用好大学生,打造公司门面。
欢迎宴上,林显成的直接上级韩和平对着每个大学生推心置腹,将惜才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闲谈中,韩和平得知林显成理工科出身,却文笔流畅,在报纸上发表过多篇文章,便心生一念,问他是否愿意做自己的秘书。林显成从小一腔抱负,立志成为通信技术专家,完全没顾上领导的颜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果断地拒绝了。
韩和平当时盛赞了林显成的初心,扭头就以下基层的名义,将林显成丢到了工程部线缆安装组。三年过去了,同期大学生早就在各部门担任重要岗位,而林显成依旧是个普通安装工人。
林显成确实委屈,但绝不是因为跟着高建军。相反,因为年纪大林显成许多,高建军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颇为照顾,两人处得亦师亦父。
“高师傅在我心中就是教授级的人物,我跟着高师傅只有幸福,哪来的委屈?”
高师傅听了,眼尾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大学生就是大学生,连夸人都比别人甜。
“走啦,小子们,出门干活了。”
时间一到,高师傅就把一个安全帽递给林显成,吆喝着大伙出门了。林显成跟在众人后面,开始与昨天一样的工作,电话线缆安装。
林显成念大学的时候,那深埋地下的线缆不过是图纸上2B铅笔画出的细线,跟着高建军学习后,才知埋线缆和猫埋便便不是一个概念。为了线缆的安全性和稳定性,地形地貌、土质状况、地下水位等因素都需要综合考虑。
而高建军对这些如数家珍,让林显成虽然因为无法从事技术研究而委屈,但从未觉得跟着高建军是虚度光阴。
在地下待了一上午,林显成爬出地面在路边吃了个盒饭,消化得差不多又钻回地下。下午开工没多会,就听见有人对着窨井的洞口往里喊:“林显成,林显成,有没有一个叫林显成的师傅在?”
林显成放下手中的线缆,仰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西装革履,摩丝梳头,体面得像是从婚宴上跑出来的新郎。
“我就是。”
“你上来,快跟我走。”年轻人不容置疑地说道。
“有什么事吗?”
“你先上来,路上说。”
林显成不明所以,动作迟缓,急得年轻人在他头顶上跺脚催促。
这时,阴影里的高建军直起腰,站到光里,他仰头看看上面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又低头看看满身污迹的林显成,直觉告诉他不应该有这样的云泥之别。
“去吧,小子。”
“活没干完呢。”林显成说道。
“我帮你干。”高建军拍拍林显成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