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美国与日本的迥异观念

在研究生读到一半的时候,我有幸赢得了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奖学金,在日本生活了一个学期。此行的目的是调研日本人的变老过程,以及他们对老龄化[1]有什么不同于美国人的看法。我知道日本人的寿命是世界上最长的。[2]虽然许多研究人员将此归结为健康的饮食或遗传差异,但我想知道是否还存在一个让他们长寿的心理维度。

在离开故土飞往日本长住6个月之前,我去佛罗里达州看望了祖母霍尔蒂。我刚下飞机,她只看了我一眼,就说道:“你需要维生素。”她确信研究生院的生活和波士顿沉闷的天气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于是我们去买了她所指的维生素——我们要买光杂货店里的橙子和葡萄柚。

祖母霍尔蒂是个打高尔夫球的好手,而且作为曾经的纽约人,她酷爱步行,要跟上她的步伐并不容易,她在商店里大步流星地寻找着想买的水果,突然翻倒在地上。我冲过去,把她扶起来,惊恐地发现她腿上有一道伤口正在淌血。

“没事儿。”她咬着牙向我保证。她甚至挤出一个微笑,始终保持着隐忍和坚强。“你应该看看‘另一个人’。”她开玩笑说。

“另一个人”就在我们脚边上:一只四角用锋利的锯齿状金属加固的木制板条箱,一个角正滴着血。我们放下了购物筐,我帮助祖母拾掇从她手提包里散落到地板上的各种物件。

离开时,她找店主理论。她摔倒时,店主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在柜台边阅读小报。

“你不应该把板条箱放在杂货店中间,”祖母极其礼貌地告诉他,“我差点儿就受伤了。”血液顺着她的小腿滴落下来。

店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过道中间的板条箱。“那啥,也许是你不该到处走动,”他冷冷地说,“老人们总是摔倒,这不是我的错。所以不要总是责备我。”

霍尔蒂差点儿惊掉了下巴。至于我,我真想从柜台上一把夺过他的小报,但我只是瞪了他一眼,然后把我奶奶迎进车里。我顾不上霍尔蒂的反对,直接带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她的腿没有大碍,那只是一个看着很夸张、实则很浅的口子。他还说,她看起来其实相当健康。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那天下午发生了一些重大变化。当晚,霍尔蒂让我给她的牛油果树浇水,她通常喜欢自己动手的。第二天,她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开不好车,让我带她去理发。她似乎在应验着杂货店店主的话,并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扪心自问着身为一个老年人的能力。

幸运的是,到我要飞往日本的时候,霍尔蒂已经从由年龄歧视引发的畏惧中走了出来。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早上,她坚持要带我来一趟轻快的远足,让我在乘坐长途飞机之前伸展一下腿脚。当我们回来时,她递给我一份手写的餐厅推荐清单,这是她20年前与我祖父一起访问日本时留下的。

但是,当我向霍尔蒂挥别,即将飞往东京时,我不禁在想:如果几句消极的话语就能影响到像霍尔蒂这样身强体健、精神矍铄的人,那么消极的年龄刻板印象对我们整个国家的人会有什么影响呢?它们有什么威力能确实改变我们变老的方式?如果要改变我们思考和谈论老龄化的方式,我们又能有什么力量呢?

东京的老龄化摇滚明星

当我逐渐融入东京的新生活时,我的思绪经常飞回祖母霍尔蒂身边,回忆起她在佛罗里达州傍晚凉爽的暮色中给牛油果树浇水。我想知道她会如何看待这里,一个百岁寿司大厨长期在电视上受到欢迎,年长的亲属在吃饭时被优先招待的地方。

我在日本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全国性节日“敬老日”。那天,我穿过新宿公园,路过一群举重运动员,他们有的没穿上衣,有的穿着紧身衣,都是七八十岁的人,阔步环行,举重若轻,向路人炫耀着他们匀称的身材。在这个节日里,全国各地的人们乘坐高铁、轮船和汽车在日本各岛之间穿行往返,为的是回家看望他们的长辈。这一天,餐馆会为老年人提供免费餐食,学童们会为那些行动不便的人准备并送上装满新鲜寿司和精致天妇罗的便当。

敬老日虽然只有一天,但显然日本人每一天都在这样做。音乐课上挤满了75岁的老人,他们生平第一次尝试玩滑棒电吉他。报刊亭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漫画,这些是面向全年龄段读者的流行漫画书,讲述着老年人的爱情故事。日本人把老年当作一种享受,一种活着的事实,而不是恐惧或怨恨的对象。

美国的文化图景不同于日本。这不仅仅体现在我祖母与有年龄歧视的店主的互动,而是简直无处不在:皮肤“减龄”方案的广告牌,本地整形外科医生的午夜广告仿佛见到敌人似的在谈论皱纹,老年人在餐馆和电影院忍受着对待幼儿般的问候。我在电视节目、童话故事和网络中目睹的这一切,都把老年与健忘、虚弱和衰退联系在一起。

在日本,我清楚地认识到,我们所处的文化影响着我们变老的方式。以更年期为例。我了解到,日本文化通常不会对更年期大惊小怪,只把它当作老龄化的一个自然组成部分,由此进入一个宝贵的生活阶段,而不是把它当作女性烦躁易怒、性欲减退的西式刻板印象的素材,将更年期视作一种中年人的烦恼。与北美的同龄人相比,日本人不太可能对作为老龄化自然组成部分的更年期进行污名化,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呢?与美国和加拿大的同龄女性相比,日本年长女性出现潮热以及其他更年期症状的可能性要小得多。[3]根据主持一项研究的人类学家的结论,日本年长男性的睾酮水平要高于欧洲同龄人,他们在文化上受到“像他们国家的摇滚明星般”的对待。[4]这表明你的力比多(性力)年龄的高低,取决于你所在的文化感知和对待老龄化的方式。

我想知道文化对个体的年龄观念,即我们对老年人和变老的看法有多大影响。我很好奇,这些个体观念在多大程度上反过来影响了老龄化过程。日本人的年龄观念是否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他们的寿命是世界上最长的?

我读研究生是为了研究社会心理学,这是一门研究个体的思维、行为和健康如何被他们所处的社会、他们所属的群体和所交往的群体影响的科学。我想关注老年人的体验,他们被排除在大多数心理学研究之外。现在摆在我面前的难题,是如何测量无定形的文化对我们确切的生命机理的影响。

年龄观念对老年健康的影响

我回到波士顿后,开始测试文化年龄刻板印象对老年人的健康和生活的影响。在我进行的一项又一项研究中,我发现,与对老龄化持有更消极感知的老年人相比,那些持有更积极感知的老年人在身体上和认知上都表现得更好;他们更有可能从严重的残疾中恢复过来,记忆力更好,走路更快,甚至更长寿。[5]

我还得以证明,许多我们认为与变老有关的认知和生理挑战,比如听力损失和心血管疾病,也是我们从社会环境中吸收的年龄观念的产物。我发现,对于携带可怕的阿尔茨海默病基因APOE ε4的人来说,年龄观念甚至可以作为痴呆加剧的缓冲剂。

这是一本关于我们如何看待老龄化,以及这些观念如何在大大小小的方面影响我们健康的书。它是为所有希望安享晚年的人写的。在全书中,我还会剖析消极的年龄刻板印象:它们是如何在我们脑中形成的,它们是如何运作的,以及它们是如何被改变的。虽然这些刻板印象已经在我们的文化中发展了几百年,并融入了每个个体的一生,但它们实际上是很脆弱的:它们可以被削掉、被改变、被重新塑造。

在我的耶鲁大学实验室里,只需花上10分钟,我就能够通过激活积极的年龄刻板印象来改善人们的记忆表现、步态、平衡感、速度,甚至是生活意志。在这本书中,我将向你展示启动技术,即在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激活年龄刻板印象,是如何起作用的,它反映出我们刻板印象的无意识本质,以及我们怎么会强化我们对老龄化的观念。

有了正确的观念模式和工具,我们就可以改变我们的年龄观念。但是,要触及观念的源头,就需要改变年龄歧视的文化。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以及还有哪些可能性,我们会研究世界各地和整个人类历史上的各种其他文化。我们会分析成功老龄化的故事,访问运动员、诗人、活动家、电影明星、艺术家和音乐家的家园,了解他们的人生与看法。我们会研究如何改变我们的文化,并学习如何使老年人更好地融入我们的社区,从而带来更多的集体健康和财富。

根据人口统计,我们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现在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世界上64岁以上的人口多于5岁以下的人口。[6]一些政治家、经济学家和记者正在为所谓的“银发海啸”惴惴不安,他们并没有抓住重点。如此多的人正在经历老年生活,并且是在更健康的状况下经历,实乃人类社会最伟大的成就之一。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我们重新思考变老的意义。

在杂货店遭遇老龄歧视之后过了许多年,祖母霍尔蒂去世了,我和家人们聚在一起颂扬她平凡又非凡的一生。她活过了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既见证了20世纪的进步,也目睹了20世纪的暴行。

即使在养大了我父亲又照顾完我祖父(他在阿尔茨海默病奇怪又可怕的重负下渐渐消逝)之后,她也始终活得无比充实。在八九十岁的时候,她旅行、打高尔夫,和朋友们一起远足。她还举办精心设计的化装舞会,在写给我们的信里,流露着她令人难忘的个性,既果敢又机智。

当我收到她的信时,仿佛她就和我一起坐在房间里。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她和我父亲经常会打开电视观看同一场抓人眼球的庭审,他们同时会在电话中谈论这场庭审。虽然我父亲住在严寒阴冷的新英格兰,而祖母住在温暖潮湿的佛罗里达,但他们好似一起坐在客厅里,闲聊着哪个律师在讨好法官,谁的领带看起来最呆板。

祖母霍尔蒂从来不会让你忘记她的存在,所以当她去世后我们整理她的遗物为它们寻觅新家时,我们能感到她音容宛在。特别是她家地下室,证明了她的生活的丰富多彩。祖母霍尔蒂开始照顾我祖父之前,和祖父埃德用了几十年时间参观世界各地并收集纪念品。我认为她家地下室是一个充满奇迹的洞穴。那里有古旧的法国香水瓶,有来自意大利和印度尼西亚的精美丝滑的围巾,有来自摩洛哥的精致雕花小盒。在这一切之中,还有一扇小型的日式折叠屏风。屏风是用障子纸制成的,上面画着一棵盛开的樱花树。屏风上有一张写着我名字的便利贴。我记得祖母霍尔蒂曾经告诉过我,有一次我向她坦陈我有时坐下来写作需要花点时间来集中注意力,而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会用一扇屏风把自己与世界隔开来召唤他的注意力,于是她写了这张便利贴。她留给我这扇屏风,让我很感动,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日本,想起了她摔倒的那个场景。

祖母去世后不久,我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我对俄亥俄州牛津市一个小镇的居民的生活和观念做过研究,在分析研究数据时我发现,决定这些居民长寿的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人们如何思考和看待老年,它比性别、收入、社会背景、孤独或功能性健康都要重要。[7]结果表明,年龄观念可以让你的寿命减少或增加将近8年。换句话说,这些观念并不只是存在于我们的脑子里。无论好坏,那些作为我们文化食粮的心理映像,无论是我们看的节目,我们读的文章,还是我们听的笑话,最终都会成为我们付诸行动的脚本。

当我第一次揭开这个关于长寿的发现时,我想到了祖母霍尔蒂,直到92岁去世前,我们一家有她相伴是何等幸事。我想到她是何其幸运地以她的方式来对待老龄化,我还想到这些额外岁月是一种赠予,以及它是从何而来的。是不是因为霍尔蒂在晚年对生命的欣然接纳,我们才和她多待了七八年的时光?如果存在一个老有所为的配方——一个系统或方法——年龄观念会是其中一部分。

我们的生活是我们无法控制的许多不同因素的产物:我们出生在哪里,和谁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基因里有什么,以及什么意外会降临在我们身上。我感兴趣的是找出那些我们能够控制的因素,从而改善我们的老龄化体验和健康。其中一个因素是我们对老龄化的思考方式和对生命周期的构思方式。这就是本书的全部主题:作为个体和社会,当我们变老时,我们如何能够改变我们对自己和身边的人的想法,从而享受这种变化带来的裨益。


[1] 对于本书“aging”一词的翻译,在中性和学术语境中译作“老龄化”,指的是老年人随年龄变老的过程;在日常的口语语境中译作“衰老”,通常带有贬义。——译者注

[2] Tsugane, S. (2020). Why has Japan become the world's most long-lived country:Insights from a food and nutrition perspective. European Journal of Clinical Nutrition, 75, 921-928.

[3] Lock, M. (1995). Encounters with aging:Mythologies of menopause in Japan and NorthAmerica.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4] Bribiescas, R. G. (2016). How men age:What evolution reveals about male health and mortality.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Bribiescas, R. G. (2019). Aging men. Morse College Fellows Presentation. Yale University.

[5] Levy, B. (1996). Improving memory in old age through implicit self-stereotyping. Journal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71, 1092-1107; Levy, B. R., Pilver, C., Chung, P. H., & Slade, M. D. (2014). Subliminal strengthening: Improving older individuals' physical function over time with an implicit-age-stereotype intervention. PsychologicalScience, 25, 2127-2135; Levy, B. R., Slade, M. D., Kunkel, S. R., & Kasl, S. V. (2002). Longevity increased by positive self-perceptions of aging.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Psychology, 83, 261-270;Levy, B. R., Slade, M. D., Murphy, T. E.,&Gill, T. M. (2012). Association between positive age stereotypes and recovery from disability in older persons.JAMA, 308, 1972-1973; Levy, B. R. (2009). Stereotype embodiment:A psychosocial approach to aging. Current 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18, 332-336.

[6] Ritchie, H. (2019, May 23). The world population is changing:For the first time there are more people over 64 than children younger than 5.Our World in Data.

[7] Levy, B. R., Slade, M. D., Kunkel, S. R.,&Kasl, S. V. (2002). Longevity increased by positive self-perceptions of aging.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83, 261-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