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色下,一道刺眼的车灯光如闪电般划过,等眼睛再次能看清东西时,一辆货车的车头已经近在咫尺;没有刹车,甚至连鸣笛都没有,车头避无可避且毫无减速迹象,一头撞了上来。
轰然巨响中,大林猛然惊醒,冷汗涟涟。
“靠,原来是做梦……”看看天色微亮,大林干脆在床头坐了起来,平复着呼吸,“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那个女人说个故事,居然连续两个晚上做车祸的梦。”
打开手机,屏幕发着幽蓝色的光,上面清楚显示着日期。
拿着睡眠不足骗回来的请假条,大林安安稳稳躲在家里睡觉。说来也怪,离八月十一还早的那几天里,他怎么都睡不踏实,经常半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好似打了兴奋剂一样;可越是事到临头,他的心情反而越是平静,能踏踏实实睡足一个晚上,唯一不足的就是这两天夜里总会做同一个梦。
终于到了八月十一的早上,大林骑上小电驴,顶着老母亲“生病不在家好好休息”的埋怨离开了家。中途路过严玲死亡的车祸发生地时,他心里已经再无波澜,如一阵风般穿过路口,直奔今天唯一的目的地——城隍庙。
新修的城隍庙山门耸立,巍峨大气,今天更有平时看不到的喧嚣人气。大林赶到的时候,山门前已经有十多个红旗手列队待发,红旗队伍后边,是二三十面黄龙旗的队伍,穿过山门牌坊楼,一路延伸到庙里。
不用问就知道,这些红的、黄的都是游神队伍的前导,大概是因为庙内容纳不下,不得已在出发前就被挤到了山门之外。
看得出来,一年一度的城隍爷生日,让已然所剩不多的信徒都聚集起来,仿佛要在一天之内把这一年的热闹都攒出来。
大林瞅瞅四周,将小电驴拐到远处停好,又步行走了回来;在看热闹的人群后边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一站,被前边一堆高举拍照的手机一挡,立刻就泯然众人了。
即便如此,依然不妨碍游野迅速定位他的“真身”所在;刚一站好,没等伸脖子,竖起来的耳朵先听到调侃的声音:“躲这么后边干嘛?今天城隍爷过生日,这么隆重的场面,你又是他‘重点关注’的贵客,往前点站也没关系的。”
大林随口应道:“别,我怕他看见我就想到你,然后就不肯出门了。都这个时候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比较好。”
游野冷笑:“今天这个日子,出不出门可由不得他自己做主。除非这时候天上下刀子,否则,就算亲眼看到你甚至我站在这儿,到了出门的时辰,他也得硬着头皮出来。”
“他是城隍爷,他自己做不了主,谁能做主?”
“当然是那些善男信女、徒子徒孙喽!神仙又怎么样,真身都给他抬出来了,他不跟着出来怎么行?”
大林不免讶然:“真身的做用这么大的吗?怎么感觉都变成他的牢笼了,他们这些神仙能乐意?”
“不乐意又怎么样?这就是你们人类敬神的规矩,这规矩,做信徒的要遵守,做神仙的一样要遵守。”游野慢条斯理,语气不乏感慨与萧索之意,“你做了这么多年记者,见识也不少了,虽然自己不敬神、不拜佛,但是永阳人拜神祈愿的规矩你总该听说过吧?”
“你指的是什么?”
“打个比方吧……”游野转过头,视线投向与城隍庙所在相隔不远的另一个山头,那里隐约可见飞檐翘角与钟鼓楼台,“你看那边仙人岭,岭上仙佛寺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如果有这么个永阳人,平时在外地做生意,突然遇到什么事,回来老家找仙佛寺里的观音菩萨祈愿,结果许下的心愿也确实得以实现,那么还愿的时候他该怎么做?”
大林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回来永阳,再上仙佛寺还愿。”
“这就对了!在仙佛寺里祈得愿,就必须回到仙佛寺来还愿;最早是跪了哪座殿堂、哪座神像,最后还愿的贡品就必须摆到哪座殿堂、哪座神像的神案前。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哪怕隔着太平洋呢,他游也得游回来,不然就不算还了愿、了了因果。仙佛寺之外的其他寺庙,就算同名同姓同一个菩萨,都不能作数——这就是永阳的规矩。”
大林听后若有所思;虽然他对永阳人平时拜神祈愿的习惯早有所知,但过去还真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谁能想到其中居然蕴含着信徒和神明都必须遵守的“规矩”呢?
“这到底是谁给谁定规矩啊?”大林感慨万千,一时失笑。
游野却不以为然,淡淡回答道:“当然只有说了算的人才能定规矩,从古至今不都是这么回事么?”
“那么你呢?”大林突然发问,“你……或者说你们夜游神,也要守规矩吗?”
游野先是一怔,随即叹息道:“当然要守。这夜游神的名号,包括追捕缉拿为祸的魑魅魍魉这份职责,本就是你们人类安在我们身上的。香火好处没享受多少,身上的责任却多了一堆……还是当初你们人类智识未开的时候好啊,我们这一族才能自由自在。”
在夜游神的感慨声中,好似福至心灵,又或者心血来潮,大林忽然就想起了当初听卧佛山神不断提起的一句话:“无人之前,你只是鬼,有人之后,你才是神!”
“依你的意思,你们是在人类……或者说中国人出现神明崇拜的需求之后才变成夜游神的?”
游野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就想明白了呢?”
大林不理睬那颇有嘲笑意味的语气,接着问道:“如果夜游神的身份是后来人类所赋予,那么在成为夜游神之前,你们又是什么?”
“鬼?阴物?爱怎么称呼都行,反正只是一个概念上的命名。”游野耸耸肩,不以为意。
“你们是天生的……天生的阴物?”大林迟疑了刹那,最终选择了一个不那么有歧义的词。
“对。”
“那么城隍呢?卧佛山神呢?”大林连声追问,“他们在成为城隍、山神之前是什么,也是天生阴物?”
游野摇了摇头:“他们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
“卧佛山本来就有山,只不过有了人、有了佛教之后,人们才会把那座山想象成卧佛;”游野语气悠然,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口中却不耽误解释答疑,“至于城隍……没有人,哪有城?没有城,哪有城隍?”
大林恍然大悟:“所以,城隍与你有本质的区别,他不是天生阴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