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最西边有个竹坑村

皮卡车在山路上平稳地行进,副驾驶座上坐着大林,后座上是山妹和一个负责现场出境的主持人“糖片儿”,后斗装着拍摄器材。以永阳电视台如今人手短缺的现状而言,今天车里这个工作配置已经算得上“隆重以待”。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岭尾村的遭遇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发生的事了;山妹渐渐从惶恐不安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只是不能听人再说起当天发生的事,大林每次一提,她就抱着头捂住耳朵,满脸嫌弃地一边喊着“你给我死开”,一边抬脚飞踢。

大林怀疑可能是“太平”没吃够,再吃个一年半载就没事了。

“糖片儿”是个安徽女孩,本姓唐,是电视台刚招聘没多久的新闻栏目主持人;在镜头前仪态端庄,一口标准的播音体普通话,但是镜头之外却活泼得过于“活蹦乱跳”,而且嘴特别碎,时不时冒出点家乡话还叫人听不明白。

比如现在……

“大林哥,这个竹坑怎么这么远啊?”

“我们都坐了两个小时车了,什么时候到啊?”

“等到了不会活动都结束了吧?”

“这个地方的名字有点怪,为什么叫坑,听着就不吉利,像住在里边的人爬不出来一样。”

大林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选了个最合适回答的问题,替这个嘴碎的活祖宗解惑:“在永阳本地话的语境里边,‘坑’的意思就是山脚下被群山环抱的一片平地;以后你只要听说永阳哪个地方叫‘某某坑’,不用去就知道那里的地形一定是山谷盆地。”

糖片儿恍然大悟,然后在“哦……”的一声长音之后,又开始了下一轮嘴碎:“那我看永阳的地名里还有好多带着‘洋’字呢?光乡镇的名字就有三个带‘洋’字的,什么长洋、富洋、青洋,还有很多村的名字也都带着‘洋’字。我录稿件、录口播的时候,经常就这个‘洋’那个‘洋’的,总是一不小心就念错,一遍又一遍地重来。”

大林只好继续解释:“这个‘洋’和‘坑’其实是相对的,指的是在丘陵地带的高处、海拔相对比较高、但是同样有山头环绕的大片平地;永阳境内凡是叫‘某某洋’的,肯定海拔都比较高,‘洋’和‘坑’,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

然后又是“哦……”的一声,而每一次听到这个长音,都能给车内争取大约三到五分钟的安宁。

就这样一会儿吵闹、一会儿安静的阶段性变化中,皮卡车终于抵达了今天的目的地。两个女孩从后坐下来的时候,不约而同抻了抻自己的腰,一卡一顿的动作与脸上痛苦的表情让两人立刻同病相怜起来。

“几位记者同志,辛苦了、辛苦了。哟,林记者,今天又是你来啊,真好真好!”人未到,声先至,一个六十多岁年纪、身材发福但精神健旺的胖老头快步迎了上来。

“您太客气了,黄老师。”大林跟对方打着招呼,又把山妹和糖片儿叫了过来,秉承先幼后长的顺序给他们互相做介绍。

“这是我们电视台的编导章维珊,还有主持人唐鹏燕。这位是我们市文联的理事黄老师。”

介绍完了就是一阵客气的寒暄。

黄老师并不是个老师,而是文宣部门退休的老干部;有文采、有才名,省作协会员,一退休就进了市文联。他身上有着典型文人的儒雅气质,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哪怕面对的两个小姑娘论年纪只能当他孙女,他也没有半点倚老卖老的“长辈”架子。

听到糖片儿抱怨路远,黄老师还会哈哈一笑:“当然远喽,这里是永阳最西边的村,你沿着这条公路再往前走三百米,就到邻县了。”

大林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一座张灯结彩的五层高“塔”给吸引了。

“黄老师,今天的主会场就在那边的文昌阁吧?”

“是啊,你来过这里?”

大林点点头:“两三年以前了,不过那个时候文昌阁非常破败,顶上两层都倒塌了不说,下面几层的门窗、檐廊也都烂得差不多了。”

黄老师问:“你当时应该是为了拍那个寻访文物古迹的栏目才来的吧?”

“对,那个栏目不就是文联牵头做的嘛,您还是顾问来着。”

“那就没错了。其实啊,今天这个活动也可以说是当初那个栏目的后续;我们文联通过那个栏目把全市文物古迹现状整理了一遍,然后挑出来比较有价值、有意义的古迹,给市政府打报告重新修缮。今天就是文昌阁修缮完工,重新开放。”

大林问:“工程量不小吧?”

“说大其实也不大,就是麻烦;要‘修旧如旧’嘛!要严格遵循古代的建筑规制、装潢材料,连外立面的彩绘都是去别的县市考察拍照回来,照原样复刻上去的。”黄老师看着焕发新貌的文昌阁颇为感慨。

大林忽地想起个不知真假典故,忙趁机问道:“黄老师,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份资料,上面说竹坑的文昌阁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跟朱熹有关系;说是朱熹曾经在这里讲学,后来还有一个弟子长期在这里办书院,所以竹坑一带出了许多朱熹的再传弟子,是不是真的?”

黄老师闻言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后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像是同时交织着“不以为然”和“无可奈何”两种态度在其中;在三个年轻人好奇的注视下,他轻轻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吧……不对,应该说大半是假的,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

“为什么这么说?”大林的疑惑有一多半是装出来的,更多的却是某种“发现真相”的好奇与兴奋。

“朱熹以前确实来过竹坑村,不过人家只是去邻县的路上经过这里,每次停留的时间还不到半天,最多跟当地读书人聊过几句;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大概就是开个茶话会而已,根本没有正经讲过学。他的学生倒是的确在这里讲过学,但是时间很短;严格来说,这边的读书人除非有离开家乡去追随朱熹的,其他人根本就不能算朱熹门下。”

“那我们怎么还大张旗鼓宣传,过去由宋到明、清、民国的几版县志,都把朱熹讲学的事情写进去了?”

“你不是也说了嘛,宣传而已,给自己脸上贴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