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康坦!康坦!”

希拉大喊着。四面八方都是人,她几乎辨不清方向。

这是她头一次觉得极北城这么陌生,她原本那么熟悉这座城市,可是灾难发生的时候,再看周围,似乎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这个时候才明白……有些人的手,握紧了就不要松开。

寒流让希拉几乎无法呼吸,好在她所在的区域并不算混乱,受影响的人正在有序地奔向教堂,数不清的血丝缓慢地从人们身体上伸出,链接到空中悬浮的圣女身体上,那个劣质玩偶般的圣女正在逐渐变得灵动起来。教堂里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大人和一个女孩迎风站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事到如今先找到康坦更加重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找到康坦,只是感觉到自己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路一条。

一切都在死去,她就像这城市里唯一的活人。

这么想的时候,悲伤和无助一个劲地往上涌,仿佛她曾经历过这绝望的、幽灵般的孤独感,可偏偏那个熟悉的感觉却好像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就好像用力去够床底下的玩偶,最爱的玩偶,却怎么也够不着。

到底是什么?她头疼欲裂。她已经努力想了很久,但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起来的。

这时寒流忽然又涨了一截,蔷薇大道成了风灌进来的甬道,希拉逆着寒风几乎无法前进,打了个寒颤,希拉扯开路边的窗户,翻身进去,关上窗。

没法前进了,她也跑不动了,甚至现在也已经迷失方向了,好像也没必要挣扎了。希拉靠着墙坐下,关掉的窗户依旧“哐哐哐”地重响,寒流虽然被挡住了不少,但泄露进来的冷风让希拉狠狠打了个寒颤,不过比起在外面奔跑,还是会觉得更加温暖一点,也没那么害怕了。

大概是要死了吧。希拉倒也并不难过,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命运这种东西来了就来了吧,她是个占星师,以前占星时她唯一不敢做的事情就是算自己的死期,就是因为知道想要算的东西已经注定了,提前知道了,只会让自己备受折磨,可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忘了,这种堵得慌感觉仿佛出远门担心门没关,家里的猫粮是不是充足一样让人难受。

她呆呆地望着窗户外的一切,忽然一张脸扑了过来,希拉吓得后退了几步。

她再次看向窗户时,窗户已经被那张丑陋的脸撞开了,寒风把那张脸上的泪水都冻成冰晶,那张脸后面却连接着更加庞大丑陋的身体,无数的眼睛,无数的手脚。

“救我!”

希拉猛地认出来了,索拉斯小少爷!

“救我!”索拉斯泪水狂流,身体上每一只眼睛都流出丝线般的血泪。

希拉对于这种形式的怪物有着模糊的印象,在歌尔家她晕倒后,就模模糊糊地看见康坦和这种怪物争斗,可没想到索拉斯也变成了这样的怪物。

康坦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的怪物?一张丑丑的脸向她大喊。希拉想到这里时,忽然笑了出来,却也默默地流下泪来。她握紧扶桑,扶桑在手心让她觉得有些温暖,她想起来康坦的名号是契约,心里忽地就莫名地相信了起来,也许康坦也正在某个地方寻找他,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她就更不能放弃啊。

她紧紧地握紧扶桑,喃喃地念出古老的语言,这是她唯一的战斗方式了,今天的裙子里她没有带任何能够使用仪式魔法的材料。

“救我!”

索拉斯扑向希拉,眼睛全是渴望,似乎只要再吞噬一个就能完整,但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一旦变成这种怪物,对于补完自己的欲望就是无穷无尽的,无论他吞噬多少个,也不过只是一只困兽,最后能成为所谓完美容器的只有一个而已。

来了!正面!扑击!没有假动作!没有智慧!

希拉猛然暴起,时间的流逝在她眼里似乎变慢了,让她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挥出扶桑的轨迹,从零到全力的发力只是一瞬间的事,可那个瞬间在希拉眼里那么漫长。

索拉斯张开开裂到耳边的大嘴,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恶臭,味道就像是海场里死了几天的鱼腥味,被太阳暴晒后,满是飞舞的蚊虫噬咬腐烂的臭肉,让人胃里泛起浓浓的恶心。

潮水一样的信息穿过大脑,她的眼睛里一切似乎都连接着名为线索的丝线,每一刻变幻不息,只要抓到那个线索,关于索拉斯进攻的线索,只要抓到!信息一层又一层地疯狂传递,她调动起全身每一个部位,所有的肌肉骨骼同时运转起来,她烫的像一块烙铁!

正面!弱点在脖子!扶桑太短!不可能斩断!

她深吸一口气,在最后一刻她掷出了扶桑,脱手的瞬间,她英勇地跃了起来,高高的如同越过湖泊的白鹿。

下一刻,扶桑旋转着切入了索拉斯狰狞的面部,希拉人在空中,目的是索拉斯的后背,只要落到后背上,她就能拔出插入索拉斯面部的扶桑,在最好的位置完成致命的一击。

这个举动绝对是疯狂的,索拉斯大得像一座山,希拉在他面前就像是蚂蚁在大象的脚掌下,蚂蚁爬到大象的脖子,能杀死大象么?

更何况……索拉斯转身了!

转身的同时,索拉斯背上的手脚蛇一般抓向半空中的希拉。原来那些手脚不是装饰品,而是真正可以使用的器官,她以为算尽了所有,赌了命,却发现还是漏掉了这最致命的一点。

希拉瞳孔里浮现一层阴影。她在半空中,根本无法闪避,哪怕她是个骑士,在半空中也需要着力点才能变换姿势,而现在她只能看着那些手脚从索拉斯背后伸出,却无能为力。

果然太疯狂了……

可明知道已经没法改变结果了,希拉还是不愿意放弃,即使在这一刻没有了着力点,希拉仍旧拼了命地伸手去抓那把插在索拉斯脸上的扶桑,但她够不到。

无力!无力!

又是那种用力去够床底下的玩偶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无力感。

冰冷的手掌抓住了希拉,无数双手瞬间如同鹰爪撕开了希拉的鱼骨长裙,锋利的指甲切开少女的皮肤,鲜血染红纯白长裙,也漫进了她的眼睛里。

寒冷灌进每一个伤口,希拉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又迅速地冰冻。

终于要死了么……变成那样的丑陋的怪物……

希拉心里掠过这样的念头。

她忽然想到老师夏泼,她离开的那一天,夏泼站在虚掩的门前,只需要一推就能打开门,她轻声说“我们这种女人,只想要一瞬间的怒放,要紧的是这空前绝后的怒放会被谁有幸看见。”那时希拉有些看不清那个妓女身上的悲伤了。极北城有很多美丽的妓女,而那时夏泼让她觉得格外的脆弱和不同,是因为她占星师的身份么,为什么总觉得那个女人也有着一个不能忘记的人,到死也要想着他。她有种让人悲伤的美丽。她也会悲伤么?她勾引男人的时候明明妖娆得像令人上瘾的毒药。

现在希拉也要抱着这种遗憾死去了。

“对不起。”她对着寒风说。

对不起,不能赴约了。

对不起,不能再见了。

这时五颜六色的光,点亮了她的瞳孔。

就像是无数的烟花在瞳孔里绽放。

烟花下的面容温暖到让人窒息。

“也许,这一切还不晚。”寒风里有人这样轻声回应,一如曾经。

剑光如同暴涨的月光。那人越过索拉斯的头顶,剑从天而降穿入索拉斯的后颈,沉重的力量从剑上喷涌而出,瞬间就让地面裂开,索拉斯身体发出崩溃的声音,即使不甘地怒吼着,也依旧以惊人的速度被死死地压扁,骨骼破碎。

希拉在最后一瞬间被那人抱住了,那双灰白色的眸子在眼前晃动,希拉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用谢我,做好事不留名。”康坦淡淡地说,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希拉忽的很难过,很难过,眼底流露出受伤小动物一样的害怕,使劲抱紧了康坦,把温软的胸口紧紧地和他相贴,死死地和他贴近在一起。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希拉低声说。

康坦愣了一下,看着希拉细细蜷曲的金色额发,想要伸手去轻轻地掰直。但他没有,只是笑了笑。

“希拉,你会想起来的。”康坦举起自己右手,把手背上的脊背印迹贴在希拉的脸颊上。

意外的冰凉触感让希拉呆了一瞬,她偏过头,看见康坦的手腕上缠着她送的的蓝水晶项链,吊坠摇摇晃晃地触到她的脖间。

“和我签订契约吧。”康坦低声说,“只要你愿意,我就会一直保护你,不离开,如果你忘记了,我就讲给你听,如果你走丢了……我就找到你!”

“我忘记了什么?”希拉问。

“你不会忘记。”康坦用发涩的声音说,“等你醒来,如果不记得这一切了,我会在新的世界帮你想起来的,在新的世界我会找到你的。”

“找我么?”希拉问。

“找你。”康坦点头。

“好。”希拉也点头。

希拉忽然觉得很困,从康坦手背上传来的温度让她觉得温暖至极。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只是觉得安心,即使有什么东西忘记了,也觉得安心。她想她其实是有些喜欢康坦的,她觉得康坦灰白的眼睛像是下着一场蒙蒙细雨,那么虚幻又真实,她鼻腔越来越酸涩,脸颊上的温暖让她无法抗拒,温度让她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觉。

康坦身上的气息就像深山一般,那么遥远又温暖。

“我不用找你了,因为你已经在我的胸膛了啊。”希拉轻声说,仿佛坠入了深山,安心地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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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坦把希拉放在角落靠着,红水银领域缓缓地以希拉为中心旋转,这个庞大的领域,几乎是以迪萨拉的生命为代价释放出来的,在短时间里已经换了第三个中心。

康坦一步步退出红水银领域,手背从未这么灼热过,仿佛烧了起来。他好像立了一个非常大的契约,获得的同样是巨幅的提升,但他此刻已经没时间去思考到底提升在哪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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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

白色的神袍飞扬,基诺轻轻抚摸身边少女的头顶,面目慈善得像一个父亲。

之前希拉隔着很远所以看不清少女,如果她能站近一点就能发现,少女的背后同样连接数无数条血丝,血丝另一端是组成七芒星的七具棺材。

而如果是康坦在这里,就能发现更加惊恐的事实。

少女就是他在审判局触碰秩序之神配件时看见的那个坐在床边的少女!

也就是康坦猜测的小时候的圣女。

这一幕太过让人恐惧,为什么小时候的圣女会出现在这里?

基诺微笑着,同时他们面前的那个劣质玩偶一般的圣女也微笑着,他们笑起来那么洋洋自得,简直有种狂妄的感觉。

“真遗憾呐。”基诺轻笑着,“这一幕没人能看到了。”

他用力按住少女的肩膀,笑着说,“来,喊声爸爸,我的女儿,莱娅·鄂兰。”

他缓缓撕扯下粘在脸上的面皮,露出下面苍老的脸。

莱娅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抬起眼看了一眼基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低声说,“爸爸。”

站在她背后的正是莱娅的养父,基诺·鄂兰,他一直活在炼金手记里,以鄂兰的身份。可没人会把他和莱娅的养父画上等号,谁能想到一个养父会宣布和自己的养女结婚,这简直太耸人听闻了。

炼金手记是他写的,他故意把半真半假的信息写在手记里,为的就是让人对鄂兰这个人产生一种错误的印象,一个偏执狂。

他在手记里写他不信神,这句话对也不对,他不信神,因为他想要成为神,他要成为那个被信仰被拥趸的神明。

他魂牵梦萦的埃尔法就是秩序之神的位置,只要能够制造出完美的容器,容纳三位一体中的圣子,只要新的秩序之神完全被他掌握,这座困住所有人的圣域就会崩塌,他也能离开这里。为此他甚至研究了怎么拼凑环路,怎么吞噬别人,为的就是在达成完美容器的那一刻,吞掉她!

他收养女儿就是想在这座极北城里寻找到“圣子”,前面那么多年他都在孜孜不倦地寻找,最后终于抢先一步找到了圣子,只是意外的圣子竟然是个女孩。

于是他向女孩伸出了手,把她从饥饿中拉了出来,给她换上洁白的长裙,让仆人们精心地服侍她,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刻。

而终于在这快要结束的一刻,即使还有些缺憾,计划中出了一点小小的错误,但那不重要,他也不用再表演了,他实在是太开心了。

可唯一的观众莱娅,目光全无神采。连她也在这一刻感受到绝望了,她的自救宛如溺水的人呼救可身边空无一人。

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她甚至不会自醒自救,即使似乎只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