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真正的契约（大章）

“霍斯！”

这声怒吼绝不是悲哀于霍斯生命的缓慢逝去，而是充满仇视和敌意的一声。

鲜红的长袍抖落，血一样的铺地上，他的影子被火光放大了，就像猛鬼扑向将死之人。

那具身体太枯瘦了，比起枯骨也不遑多让，但他皱纹硬地像刀，脚步竟然像个刚刚二十的年轻人，那柄伴随他一生的剑在火光下发出摄人的声响，他脸上挂的肉随着他的呼吸颤抖起来。

他发出狮子一般的怒吼，已经随年龄消逝的力量再次流遍全身。宫殿内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开，火焰都被巨大的声压扑灭了一瞬。

黑暗转瞬覆盖宫殿。

“为了……神！”

迪萨拉嘶吼，他浑身巨震，在火焰重新燃起前，他疾速地发起了冲锋。

“迪萨拉！”霍斯嘶吼，在他眼里同样苍老的迪萨拉极速地接近，他知道迪萨拉的状态，以迪萨拉行将就木的状态，挥出这一剑后就将迎来死期。

但迪萨拉忽然硬生生倒下了，没有流血，没有碰撞，就那么眼前一黑地摔倒了，像摔了个狗啃泥的孩子。

烛火重新升起，光如同潮水一样倾泻入宫殿。

康坦怔了一瞬，很快就明白了。

迪萨拉老了，太老了，老成了冲锋都会摔跤的软骨头，骨骼已经脆到了不能承受肌肉力量的程度，身上的环路黯淡到没有光采。

也许他曾经是一头雄狮，但现在甚至没法作出一次有效的进攻。

“迪萨拉，面对现实吧，我在这里沉睡了十年，你就在这里守护了十年，我们信仰的一直是秩序啊，哪怕没有神明，我们也该按照秩序之准则行事，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有看清楚这一点吗？”霍斯用剑撑着自己的身体，“你老的都快死了！”

迪萨拉怒目圆瞪从地上颤颤巍巍站起来，每站起来一点，他的脸上就增添一份狰狞。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霍斯，眼神要冒出火来。

“你未免也太可笑了！当年你是所有人仰望的存在，人人都敬仰你，认你是未来的骑士王，我们还年轻时，女生们都关注你，舞会上最漂亮的女生会笔直走到你面前，自信的女生都以为你会拜倒在她们的长裙下，可你只把自己献给了信仰，明明当年你才是信仰最纯粹的那个啊，你优雅、你纯粹、你自信，你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你给了我努力的方向，你让我觉得我必须超过你，却又一次次被你无情地击倒，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的人！”

“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背叛秩序之神！”迪萨拉眼角抽搐着怒吼，白发根根竖起。

他的声音极大，一点都不像一个连冲锋都会摔跤的人。

霍斯呆住了。他听明白了迪萨拉，迪萨拉说的没错，那时他们正值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披上鲜红的大氅，或开朗或矜持的女孩都在关注他们，他们英俊挺拔，自信到以为世界也会被踩在脚下，作最虔诚的信徒往史诗的神之路行进，但那次意外之后，时间让霍斯迅速变老了，他忽然变成了藏锋含蓄的老人了，最后和自己的信仰一起躺进了棺材，无声地跨越了时间的洪流。

那些曾经跟他并肩作战人大多死在教会之争里，活下来的仅仅几人而已。

“我也老了。”霍斯茫然地说。

“站起来！”迪萨拉断喝，“你沉睡前，我从未赢过你，所以我和你约定过，要再次一决胜负！现在你的剑未必有我锋利！来试试啊！”

他撑起脊背，慢慢地再次提起剑，调匀呼吸，一颗口子一颗口子地揭开衬衣，露出越来越亮的环路。苍老如此，依旧富有肌肉，只是不知道这肌肉还能爆发出多少的力量？

迪萨拉在康坦面前从来只展示温和儒雅的一面，然而此时凶狠地像个穷途末路的豹子，提起剑看向霍斯时，康坦竟然从那双眼睛看到了年轻的他，那个固执追逐霍斯的迪萨拉。

“你当年最喜欢的起手式。”

迪萨拉左脚往前一步，沉稳地呼吸，提剑于右肩，剑刃拉弓般垂至后背，这是梅耶剑术中的怒势。

不同于传统剑术，梅耶剑术是被称为大师之击的剑术，强调是以攻代守，每一次武器交接都要求使用者把握极其恰当的时机，历史上能熟练使用梅耶剑术都是剑圣级别的人物。而由怒势发出的怒击，是所有斩击中最强力最有气势的一个，无论对手怎么出手，只需要大力怒击就好了，风来了也切碎，山倒了也劈开。就像年轻气盛的霍斯，即使身边群狼环伺，也只需大力怒击就好了，所有挑战者都被他简单的一击击溃。

霍斯当然知道这就是他最熟悉的大师之击，他之所以敢只用怒击，就是因为他太自信了，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明知道对面的攻击千姿百态，每一个敢来挑战的都锤炼了至强的一击，肌肉里蓄满力量，但霍斯就是敢这么做，因为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最强。

年轻的时候不气盛怎么能叫作年轻呢？

有放纵的资本就该放纵啊！挥出最狠的剑，在敌人的剑锋下翩翩起舞！

霍斯深吸一口气，褪下身上的铁甲，他虚弱的身体依旧肌肉雄伟，脱下铁甲后他轻松了很多，至少能够站起来重新挥舞细剑了。

他摆出架势，眼角凶狠地提起，剑锋凌厉一闪。

“很好。”迪萨拉的声音很平静。

“赢的人才有资格从这里走出去。”迪萨拉说。

“人就是种很脆弱的生命啊。”霍斯说。

“我以为我当年追随的霍斯是我们当中最坚强的那位。”迪萨拉盯着霍斯的眼睛，“我崇拜你，以你为目标，洗炼我的信仰，就是为了超过当年的你，霍斯，这不是你，你的信仰要远比我纯粹，你应该永远走在我前面，我的前面……没有你，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怒击！剑从肩后斩击，斩击的瞬间，迪萨拉身上爆发出风哨声，这是倾尽所有的一击，狂龙般一击，什么在前面都被斩碎，什么要阻挡都被击溃，剑风逼近，迪萨拉的速度到了极致，全身上下都是猩红的血光，配合刁钻的角度，让这一剑几乎无从闪避。

这就是年轻人的决斗！无从闪避，就不要闪避，敌不过就怒击，还敌不过就大力怒击！

所以霍斯压根就没想过闪避，既然是年轻人之间的决斗，就别躲好了。

所以霍斯摆出的也是怒势，剑出手时爆出一声低啸。他没有动，就像他年轻时那样，只等敌人逼近到面前才发出惊雷般的一击。

双剑在空中绞杀，霍斯挥剑迎着迪萨拉的剑向上，但他毕竟是受伤了，被迪萨拉的一剑震得狂退，两人如同角斗中的野兽，迪萨拉怒击没有得手，就再次怒击，沉重的剑光纷纷扬扬地绽开，发出山倾倒一般的轰鸣。

沿路都是鲜血，两个重燃热血的老人都在喷血，皮肤下都是沸腾的血液，发红的眼睛里都是对方，怒吼不断，甚至到了头晕目眩的地步，对面的白发模糊不清在怒吼中好似极北城尖塔般锋利。

“你老了！你老了！”迪萨拉在连续不断中的怒击中暴喝，他的面孔愤怒地扭曲着。

那暴喝连康坦听起来都会觉得头皮发麻，那声音里的雄浑是康坦都从未见过的。他在恨霍斯么？怎么会有这样的恨意？仅仅是因为现在的背叛么？还是看不起曾经追随着霍斯的自己？

“我还不能死啊。”霍斯忽然轻声说。

他的剑忽然变了。康坦瞬间就认出来那个起手，在这种被连续压制的状态，霍斯还能完成这样的转腕简直是个奇迹。

也就是这个转腕，动作就像挑开剑身上的玫瑰，霍斯正刃打开了迪萨拉的剑刃，这是行云流水的大师之击，被称为玫瑰斩的剑技，下一个瞬间康坦甚至无法看清霍斯的动作。

他所看到的是，尖锐的鸣声后，一柄细剑在空中翻转着落地，清脆地跌在地上，那是迪萨拉的用剑，而霍斯的剑带着浓稠的血风上斩，一抹鲜血从迪萨拉的眉心飞出。

就像一朵玫瑰落在地板上。

玫瑰斩。

“有时候应该变换剑招。”霍斯低声说。

迪萨拉呆呆地看着眉心坠下的血珠，霍斯留手了，这本该把他劈碎的玫瑰斩最后只破开了他的皮肤，让他感受到凉意。

他缓缓地坐下，白发微动，仰起头看向霍斯，“这就是我锤炼的一击啊……”

“该放弃了。”霍斯说。

“像你一样么？”迪萨拉垂下眼睑，仿佛沉思。

霍斯没有回答他了。他疲惫地走向康坦。

“该出发了。”霍斯看着康坦，“我输给了基诺，这座极北城没有谁能赢过他了，除了秩序之神的佩剑。”

“真正的秩序之神佩剑？”康坦问。

“真正的秩序之神佩剑，除了你没有人能拿起来。”霍斯点头，缓缓地退后，靠在墙上，他确实有些要站不稳了。

“在哪？”

“一直都在我这。”霍斯淡淡地说着，转身露出后背上狰狞的巨大伤口。

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脊骨，闭上眼睛，在康坦的注视下，拔出了一把完全不沾染血液的迷幻的细剑。

他身上的伤口不是基诺造成的！而是他为了容纳神的佩剑在脊背上开了一道裂口，而流血只是因为他的体力不足以封住背后的血流了！

难怪康坦手背上的印记是脊背形状的，真正的秩序之神佩剑就是要这样取出来的么？这么血腥这么原始。

可那剑又那么的古雅美丽，让人情不自禁地沉迷于它的美，仿佛阐尽了世间的一切秩序。

“契约。这就是这把剑的名字。”霍斯直直地盯着康坦的眼睛，拔出剑后他的姿态反而变得放松，对于他而言容纳这柄剑是相当大的负担吧？

契约？和他在历史研究会的名字一样？康坦愣了一下，又是那种熟悉的巧合感在脑海里爆炸。

在他加入历史研究会的那个时候，命运就已经追上了他么？在此时此刻又收束到面前，耀武扬威地展示自己的无处不在。

康坦觉得自己的头痛得像是要裂开，怒意像是爆炸那样填满了他的脑海。

他不断地想要撕开那个剧本，不要剧本！不能被裹挟！要逆流而上！

霍斯看着康坦，“我就是火铳。”

这个消息又一次重击了康坦的头。

康坦看着鲜血淋漓的霍斯，好几秒钟都说不出话来。

从那个时候么……霍斯就已经在观察自己了？

难怪从歌尔家出来后，霍斯就点名指姓地找到了自己。会不会更早，在更早的时候，对……康坦想起来了更早，在君纳河畔，霍斯抓出了泽克，却放过了他们……还有更早吗……他从圣女家逃出来，有个骑士给了泽克一个项链，那时么，那时他被注意到了吗……还能往前……他躲在圣女家时，前来调查的就是一队骑士，那队骑士里有霍斯么……或者一直到所有的起点，他就是被一队骑士抓到圣女家，那个时候基诺也已经调查清楚自己的所有经历了，那霍斯呢？那时他是不是也在暗处观察康坦？

康坦呆呆地站住了，看着霍斯缓缓地把【契约】送到自己面前。

脑海在生生地作痛。

“你不能直接触碰这柄剑，”霍斯淡淡地说，“需要媒介，才能确保你不会被它反噬吸收。”

“媒介是……”康坦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出神地提问。

“我。”霍斯说。

“握住这把剑就相当于和它签订了契约，这就是这把剑名字的来源，传说中，秩序之神以契约确定了天地间的秩序，从此万物的契约皆被这柄剑注视审判，所有的秩序因此建立，「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因为神不是叫人混乱，乃是叫人秩序……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这家就是秩序之神的教会，秩序的柱石和根基。」”霍斯低声说。

“所以我要和它签订契约？”

“不，是我，为了让你握住契约，我会这么做，这样你好。”霍斯轻声说。

霍斯缓缓闭上眼，脸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沐浴在火光中，像镶金边的大理石那么坚硬。

但他闭眼不是因为累了，因为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紫色无比的浓烈，比女孩的裙摆还要浓。

他猛地看向秩序之墙的方向……那是出口。

隐约有巨声从宫殿外袭来，轰轰然仿佛雷霆。

康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里一直都寂静如死，什么声音能传到这里来？

那简直像整座城市被搅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