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巴黎贫民区儿童失踪案总算是暂时落下了帷幕。
但事件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的——确切地说,发生在第一区这皇室居所的一切事件,注定都会得到警方最大限度的关注。
在以匿名的形式通知了消防队并报警之后,卢平立即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夏洛特,向她告知了刚刚发生的一切。
“原来如此……”少女叹息着,难得露出了头疼的表情,“至善之数……偏偏还将那样的存在牵扯了进来……”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卢平总算忍不住发问,“我知道那可能是有害的知识,但……你至少要告诉我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吧?”
夏洛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举起茶壶,将自己面前的茶杯注得满满当当。
她随即用镊子取过一枚冰块,将其投入到了茶杯内部。伴随着“噗通”一声,水面自然而然地向外溢出,沿着杯壁流入了茶碟底端。
“看明白了吗?”她问道。
“你是说,茶杯相当于我们的世界……”卢平揣测着开口,“而冰块则是……类似至善之数那样的存在?”
少女阖上眼皮,对这一回答不置可否。
“总而言之,辛苦您了。”她最后如此总结道,“或许您对此没什么意识,但这份情报对我们而言十分重要,甚至有可能关系到巴黎大半平民的性命。”
“我会想办法在不透露几位身份的情况下,将其通知给巴黎警方的上层——但凡他们还有一丝理性,都无疑会重视起这份情报的价值。”
“那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你了。”卢平如释重负地摆了摆手。
没有任何的犹豫,他就这样转身离开了室内。这副干脆利落、却又总让人感到疲惫的姿态,让不清楚个中细节的侦探小姐都不禁有些诧异。
“您这就要离开了吗?”她忽然问道,“今天的调查仍有进展的空间,说不定还会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会传达到这里。”
“人总是会累的,福尔摩斯小姐。”卢平长叹一声,头也不回地答道,“更何况,我接下来还有约好的事情要去完成。”
……
傍晚时分,已在自己的床头坐立不安地待了一整个下午的欧仁·鲍狄埃,总算是听到了那阵期待已久的敲门声。
不顾身体各处被警方殴打所留下的淤青,老人奋力起身,蹒跚着推开了自家的房门。
“哎呀,怪盗先生……!”看到那张熟悉的苍白面具之后,老人眼中仿佛迸射出了明亮的光,“您快请进!”
年轻时代那鲜活的精神瞬间回到了那具衰老的肉体中,欧仁·鲍狄埃矫捷地走入那与卧室融为一体的狭小客厅中,为这难得的客人张罗起了座位与茶水。
“……”
注视着老人那蹒跚却又忙碌的身影,卢平忽然有些不敢看向对方的面容。
在破旧的板凳上缓缓落座,他犹豫了半晌,这才叹息着将那枚项链放在了桌上:
“抱歉,老先生……我到底还是没能……”
老人面上的神情骤然僵在了原处。
他颤颤巍巍地拾起了项链,将它在距离自己面容极近的位置打开。
注视着其中那张沾染了泥污的合影,老人低下头,眼中的一切光芒仿佛都在此时消散了。
“巴贝夫……我的小巴贝夫……”他紧握着项链,双手竭力顶着自己的额头,“怪盗先生……他究竟是怎么……”
“具体的情况,警方目前已开始介入调查,但距得出结果只怕还要一定的时间。”卢平斟酌着开口,“巴贝夫最后托我转告,他真的很爱您。”
老人瘫倒在桌面上,泣不成声。
他迄今已有九十八岁高龄,然而这一刻,卢平却感觉这位世纪老人比他的真实年龄还要衰老十倍。
痛哭一场过后,老人擦着半干的眼泪,像是在倾诉,又像是在发泄些什么似地,断断续续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过去。
那是一个平静而凄惨,几乎掀不起任何波澜的故事:欧仁·鲍狄埃出身于巴黎一个贫困的正统派保王党家庭,十三岁即为补贴家计,担任起了手工印花布厂的学徒,在这一领域一干就是大半辈子。
数年如一日的辛勤劳动,令他深感社会的不公。而来自英国的蒸汽纺织机在欧洲大陆上的逐渐普及,更使他一度丢失了自己的工作。
他心中满怀着对变革的热情和渴望,而1848年那场一度席卷欧洲大陆的雅各宾大起义,成为了寄托他这份热情的最佳载体。他以最热切的诗句歌颂着革命的人民,甚至一度想过要参与到国际志愿军团当中。
然而在纠合了英、法、俄、奥等列强软硬兼施的手段之下,革命要么被镇压,要么被收买同化、进而腐败堕落成与旧世界相同的模样,此后半个世纪都未能再重新燃烧起来。
对这一现状深感失望的战士,在数年的挣扎之后,到底还是为了亲人重新回归到了平凡的劳动当中。在之后的人生当中,他仿佛又做回了那个平凡的自己:像这个时代的其他工人那般辛勤工作、养家糊口、随即眼睁睁看着后代们重复着自己的人生。
1880年代,劳碌了大半辈子的他终于因跟不上工作强度,遭到工厂方面的辞退。
为了养活这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他的家庭不得不加倍地劳碌起来。两位女儿嫁人之后,他的小儿子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挑起了整个家族的生计,最终在1890年代因尘肺病引发的肺结核去世。
巨大的悲伤吞没了整个家庭,一场痛哭之后,与他相伴多年的妻子伊丽莎白·沃尔姆斯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至此,所有的重担终于落在了老人的长孙肩上。他承受的压力与苦难比家族中的前两代人还要更重:不仅需照顾家中的老人,还要供养自己的母亲,以及尚在她腹中的幼子。这直接导致他的健康状况在进入20世纪后迅速恶化,甚至还未来得及找到自己中意的姑娘,便与他母亲双双倒在了一零年代的前夕。
至此,老人终于只能与自己的小孙子相依为命。
可欧仁·鲍狄埃却觉得自己早就该死了。
他感觉自己的一生仿佛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是生产线上一个随处可见的齿轮。当刚出厂时,资本家与工厂主尚还愿意将他放置于机械中永无止境地旋转,可在老旧劣化之后,他们便随手将自己扔在一旁,于无人问津之处氧化腐朽。
在生命最后的三十多年中,他几乎化身为了整个家族的寄生虫,一刻不停地吸食着他们年轻的血液。绝望的他曾想过自我了断,但最终还是因为害怕给孩子们带来不好的影响而作罢。
他试图反思自己的一生究竟错在了什么地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在年轻时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他曾寄希望于自己的小孙子通过在公立学校中的学习,摆脱这缠绕在一家人头顶上的诅咒,不料家中最后的劳动力英年早逝,小孙子也不得不为两人的生计辍学,加入到童工的行列之中。
但面对这样的生活,老人的心中仍抱持着一丝微小的希望:小巴贝夫在学校时便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后,经济上没有了任何束缚的他或许能摆脱这凄惨的命运。
结果,到了今天。
一切的希望,就此宣告破碎。
“如果……如果我当时严令禁止自己的儿孙成为童工的话……”他痛苦地双手掩面,“今天的这一切悲剧,或许打一开始便不会发生……”
“可若是那样……他又该怎样活下去呢?我们又该怎样活下去呢?”
卢平看着面前那位万念俱灰的老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本该是这世上最坚韧的战士,也是最刚烈的诗人,却被时代推向了另一个极端,只能在厚重的泥泞中卖力挣扎、却又一无所得。
卢平正想出声宽慰几句,老人那干枯得几乎要呈现出血管与骨骼形状的手掌,却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小臂。
“在昨天与您交谈过后,怪盗先生。”他说,“不知为何,年轻时的那份冲动忽然回到了我的梦境当中。”
“最开始时,我还以为那是小巴贝夫将会获救的预兆,但现在想来……”
“……”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恳求些什么地看向了他。
“请告诉我,怪盗先生。您那天问我的那些名字——卡尔·海因里希与弗里德里希先生,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一群伟大的思想家。”卢平叹息着答道,“他们的思想本该彻底重塑这个世界,但可惜,他们本人却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既然如此,他们的思想可以让孩子们永远不必再充当童工吗?”
“他们正是为此而来。”卢平斩钉截铁地回答,“甚至还要走得更远。”
听到他的答复,欧仁·鲍狄埃的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微弱的火光。
“那就告诉我!”他的呼吸不自觉地粗重了起来,“将他们的思想讲给我听!”
看着对方这幅回光返照般的姿态,卢平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尽管的确阅读过那两人的几本著作,以及一些与之相关的学术文章,但卢平向来认为自己对这一学说的认知理解相当有限,甚至比不上一些觉悟较高的网民。
但面对老人期冀的目光,卢平也只能硬着头皮,依靠成为超凡者后越发强化的记忆能力,尽可能完整地陈述他在前世听到过的一切。
……
时光飞逝,星月流转。
当卢平回过神来之际,时间已接近第二天的清晨。
说实话,在这个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当中,卢平对于照搬另一条世界线中的理论和做法是否可行,心中完全没底。
可即便如此,面前的老人却依然听着自己讲解了整整一夜。那疲惫的双眼中,火光反倒越来越亮。
“我明白了……”欧仁·鲍狄埃喃喃自语着,“我终于明白了……”
他突然从桌上取过老旧的纸笔,状若疯狂地在上面奋笔疾书起来。卢平一开始还困惑于对方究竟在做些什么,直到他完成了一切工作,将那页纸张铺展在自己面前之时——
“Eureka!原来如此!”
老人癫狂地大笑着,眼泪与鼻涕几乎涂满了他的整张面孔:“我苟活在这世界上这么多年,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但卢平此刻的表情甚至已完全不是简简单单的震惊一词所能够概括的了。他死死盯着那写满了字的白纸,眼神就像是见了鬼——
这样的字句……不会错的……那分明就是《国际歌》!甚至相较于他所知道的原版一词不落、一字不差!
可……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哪怕是相同的人,在不同的人生经历和创作情景之下,写出的文字至少也该不尽相同才对……但……这……
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诧异,老人紧接着开口:“可惜,我对作曲一窍不通,只能暂时将这词伴着《马赛曲》演唱……”
深吸了一大口气,卢平终于强压下了心中的诧异。
“不必如此。”他摇了摇头,“请务必……让我将它的曲调带到这个世界之上。”
欧仁·鲍狄埃默默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干皱的面容带上了一丝微笑。
“好。”
在心中对《国际歌》的真正作曲人皮埃尔·狄盖特道了声歉,卢平当着老人的面轻声歌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对……对……”欧仁·鲍狄埃大笑着鼓起掌来,“就该配这首曲子……不如说只能配这首曲子!”
老人那枯瘦的十指紧紧抓着卢平的手,不由分说地将那条项链塞进了他的手中:“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先生——”
“将那份思想传承下去……让高高在上者再无法决定人民的命运、让每一位孩童都能在体面的教育中欢度童年。”
“让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响彻着人民的咆哮——”
至此,欧仁·鲍狄埃彻底垂下了头颅。
这个如大多数人一样平凡,又如大多数人一样可悲的男人,在数十年的彷徨与迷惘后,终于完成了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作品。
最坚韧的战士,到底还是重新拾起了自己的信念。
可他的生命,也在同一时刻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