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平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中,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幼年时代——与同龄的孩子们不同,那时的他正因为疾病长期住院卧床,至少半年时间没能踏出病房一步。
白色的高墙、白色的天顶、白色的床褥、白色的被单……身穿白衣白袍的大人在白色的走廊上来回奔走,不时走近房间之内,对着同样穿着白色睡衣的自己嘘寒问暖。
他的父母整日忙于工作,尽管家庭的经济情况总体还算宽裕,却很少有时间在病房中与他相伴。每当他们在抽空前来,在床头摆上他们最爱的白花,卢平都不知道自己应当作何感想。
对于尚还年幼的他而言,整个世界中唯一的异色便是窗外的世界:葱郁的树木、盛放的繁花……多变的自然景象自不必说,就连远方那些人力修建的钢铁丛林,对那时的他而言都是如此令人向往。
在窗外那精彩世界里的所有存在当中,他最向往的便是天空中翱翔的飞鸟。每当他们群聚林梢,三三两两地追逐打闹、欢声歌鸣,卢平总会尽力扒在窗边,看上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腻烦。
每当看向窗外之时,卢平便总能从它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东西、一种自己身上所没有的东西——
而那东西的名字叫做——自由。
……是的,自由。
卢平深深地闭上了双眼。
正因渴望自由,他才会在出院后的数年一直坚持锻炼,保持合理的作息,从此再未回归病房一步。
正因渴望自由,他才会数年如一日地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绝不肯触碰任何可能会导致他失去自由的事物。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了保持自由而处处克制自己,当真能算得上“自由”吗?
……说到底,人类、乃至这世上的一切生命,都当真曾拥有过完整的“自由”吗?
过往的数年之中,卢平一直都没能将心中的想法告诉他人。
因为相较于眼下的循规蹈矩,他更害怕连“选择循规蹈矩”的自由都一并失去。
可当他真正穿越到这个世界,亲眼见证过那恐怖的超凡能力过后,他忽然开始意识到,也许自己并非毫无选择——
卢平翻下病床,就像儿时的自己那样,竭力向天空中的飞鸟伸出了手。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渴求,鸟儿们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圆弧,朝向他伸出的右手俯冲而去。
近了,更近了——
卢平踮起双脚,涨红了脸,仿佛这样就能将它们握于手中。
然后,他便看见了。
飞鸟们那没有五官,平整得像是一张白纸的苍白面容。
……
“咕……!”
卢平猛地从噩梦当中惊醒。
他看见那铭刻着圆阵的桌面在自己的皮鞋之下四分五裂,碎裂的木板向四周迸射,动作迟缓得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能量涌向手臂,卢平轻松接住了一块飞向自己面部的碎片。
他随即骤然意识到了些什么——自己一个废宅大学生的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随手将木板的碎片扔向一旁,卢平只感觉眼中的世界从未像此刻这般高清过。他试探性看向自己的手掌,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是如此纤毫毕现。
那股能量究竟是什么?自己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如此……
“呵呵……”
轻笑般的女声骤然响起。
“是谁!”卢平迅速从腰带侧边掏出了手枪,可来回巡视几圈之后,却根本没看到半个人影。
“你在尝试找到我吗,超凡者?”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就是你完成晋升后的第一反应?”
卢平再度回头,看向了列车的窗外。可这一瞬间,他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那在玻璃窗上一闪而过的白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它会一直跟着我的动作移动?
他小心翼翼地向着窗户前移了数步,那道白影亦随之越来越大。瞬间,他便明白了那可疑的物品的正体——被一张没有五官的苍白面具覆盖的自己的脸!
看着那张与梦中飞鸟如出一辙的苍白面容,卢平赫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就是……超凡?”
他试探着触碰了自己的面容,指尖上传来的是冰凉顺滑的类肤质感。明明无法在面具上感受到任何孔洞的存在,却不知为何没能对他的视觉或呼吸造成任何不利影响。
“没错,这就是超凡。”飘忽不定的女声适时响起,“尽管仍处在物质界最底端的‘王国’领域,但毋庸置疑,这已是万中无一,足够令任何凡人感到自豪的伟业了。”
“……那你又是什么?”卢平反问,“每一个超凡者都会有的随身助手?还是这幅古怪面具里寄宿的神秘小精灵?”
女声轻笑着,似乎当真被他那充裕的想象力逗乐了一样。
“两者皆错。”她回答道,“我和你脸上的那件奇物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就算你把它丢掉也无法摆脱我。”
“……奇物?”
“就是寄宿了超凡力量的自然或人造物品,在超凡者的支配下,它们可以发挥出种种不可思议的效果。”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建议你把它丢掉——缺少了它的帮助,我也没有把握协助你解决这次的麻烦。”
“麻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像我这样的存在,总会知道很多事情的,不是吗?”
听着对方那似有所指的话语,卢平下意识瞥了提包中的尸体一眼。
“没必要如此警惕。”那个声音轻笑着,“对于我这样的存在而言,人类的善恶观并无意义。”
“更何况,如果我真想对你不利的话,也没必要跟你说那么多。”
卢平沉思片刻,决定暂且相信她的话。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的意见并不关键。”女人回答,“关键在于……你自己想要怎么做?”
“把他的尸体丢进上一节车厢,假装是那个超凡者做的;又或者是将其扔进火里毁尸灭迹,然后立即离开这里,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这些都不失为明智的做法。”
“但既然你会这么问我,就说明你自己也考虑过这种做法——但又是什么让你犹豫了呢?”
卢平深深闭上双眼。
“……是我自己。”许久之后,他才就此答道,“的确,目前大多数线索都认定,我就是那个嫌疑最大的杀人凶手。”
“但其他的可能性依旧存在。如果有选择的话,我还是想留在这里继续搜集其他线索,或许能帮我洗清罪名。”
“当然,如果在最后的那一刻到来之前,都没能找到那个线索的话,我自然也会采纳你的提议。”
女声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半晌后,她才重新发问道。
“……你不是厌恶失去自由吗?”
将手枪插回腰间,卢平笑着推开了门。
“但选择这样去做,岂不也正是我的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