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客回复的很快,结果更叫孙策喜出望外。
荀彧愿意见他。
万分高兴的孙策,甚至在门口整理过衣冠,才随着门客一道入内。
韩馥并没有在住所上委屈荀氏一族,此地异常宽敞,七弯八拐下,除了听见朗朗读书声,孙策都未瞧见荀氏族人的身影。
终于抵达荀彧的居所,下人告辞离去。孙策见屋舍大门敞开,却不见主人的身影,不敢失礼,忙在台阶上道:“江东孙伯符求见荀君。”
得到主人许可,孙策才领着徐庶拾阶而上。一入内,便见一个清雅君子,穿着浅色宽衣大袖,发缚幅巾,正坐在一副棋盘前。
棋盘纵横的线条上,已经密布棋子,也不知是先前有客,因自己到来而离去。还是荀彧在左手执白,右手执黑,在自娱自乐。
孙策不敢犹豫,领着徐庶上前见礼,才坐至荀彧对面。
屋内飘散着淡香,源头似乎在荀彧身上。这是当下名流的熏香爱好,不要嗤笑。荀令留香,在历史上都是有典故的。
“素闻少将军大名,今日做客,可有难事?”荀彧是个高洁君子,语气又叫人深感舒适。这般说话,也不让人生恼,反倒觉得对方是真切关心。
孙策摇头轻笑,朗声道:“荀君王佐之才,策只恨平生不能相识。今日全为拜见,绝非有难事叨扰。”
所谓无欲则刚,孙策表现的很坦然。
荀彧失笑,放下手中白子,道:“不过是旁人赞誉,当不得少将军夸赞。”
又邀请道:“少将军可会手谈?”
偶像要邀请自己下棋诶,孙策涨红着脸,微微激动道:“不算精通,荀君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二人一同与君对弈?”
二打一?还有这种下法吗?荀彧瞧见孙策眼中的赤城之色,便笑着答应下来。
如此,由孙策执黑,徐庶从旁谋划。两兄弟并肩上,虽有些卑鄙,却架不住荀彧技高一筹,应对的游刃有余。
下棋时的笑语,两人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进。荀彧突然道:“听闻少将军近日求名士而不得,可有此事?”
孙策也没多想,很干脆道:“确有此事。”
荀彧深深看一眼对手,见孙策一门心思都在棋盘上,完全没有因此着恼。想来从袁绍府中传出的闲话,必然是此人巧计瞒过。
荀彧心中不由一叹,真挚赞赏道:“少将军有勇有谋,是冀州人士小瞧了你。”
“当不得,当不得。”孙策自谦道,“此地人杰辈出,是我有缘无份。”
一旁的徐庶,已经替孙策寻好下一步落子点,正用手指明。
荀彧却似乎在此等候许久,白子快速入局,二人当即陷入长考。
得了空,荀彧才安慰道:“少将军年不过十六,能统率三军,击败强敌。少将军不得冀州士子,非少将军之失,是他们不知匣中藏珠,难见真身。”
孙策这才抬头,看向荀彧清澈淡然的眼眸。那双眼眸里,流动着温和、欣赏之色。倒让孙策一时卸下防备,笑问道:“荀君如何得知是策打败的边军?”
此事,连袁绍都不知情呢。
荀彧摇摇头,笑道:“孙将军若有此决断,便不会迈出广成关。”
“愿闻其详。”孙策恭敬道。
“董卓屯兵在司隶,定是另有图谋。如此敌我未明,擅自出关已是行险。三军主帅不在中军,各路难以调度,非取胜之象。一路攻城略地,兵至太谷关,更是铸成大错,全军有倾覆之危。”
荀彧迎向孙策坦荡的目光,又笑道:“如此凶险,非旁人力挽狂澜,孙将军绝无醒悟可能。此人需能在将士中说得上话,又能劝得住孙将军,受其信任。思来想去,非少将军莫属。”
或许,这就是顶尖谋士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吧。孙策对荀彧的欣赏越加难以克制。
可越想得到此人,越不忍此人死在自己手中。
孙策忍不住发出轻叹。
“少将军是在叹息什么呢?”
“能得荀君片语,足以慰藉此行。”孙策轻笑,顺着徐庶的意思下棋。
荀彧眉宇一动,反问道:“只怕是袁府君,也被少将军巧计瞒过,也不知是对是错。”
徐庶听到这话,身子下意识紧绷起来。他在心中暗道:难道此人要去告密?这可如何是好?
孙策抬手安抚住同伴,亦是笑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无妨无妨,总有叫他知晓的时候。”
荀彧笑着反问:“少将军不怕我为难吗?”
孙策侧头深思,随后笑言:“总不能因一己之忧,杀尽天下人。”
荀彧失笑,故而道:“少将军遍寻名士,为何独独不愿请在下?”
这话听起来像是搔首弄姿的勾搭,孙策岂能上当,直言:“良禽择木,非可求也。”
荀彧大赞,抚掌道:“能得少将军这等英杰赏识,亦是在下的幸事。”
两人虽只浅浅交流几句,可藏在话下的机锋已经道明。
孙策无意扫今日的雅兴,更绝口不提求取之意。
荀彧是少有的聪明人,更从中听出孙策心中另有志向,绝非一句良禽择木可以解释。
少年郎还不知自己底细被人看出,仍在对着棋盘深思。荀彧却开始好奇此事,直接问道:“彧斗胆,请问少将军的志向?”
眼下棋局已有溃败之势,孙策连连摆手,道:“先下棋,先下棋。”
荀彧也不在多言,三人借着三寸暖阳继续对弈,下完残局。
结果,自然是孙策、徐庶输了。
孙策也没有着恼的神色,索性思考起荀彧的问题。
志向?
这样的笼统的问题,看似不好回答,实则确实不好回答。
因为等待答案的人———是荀彧。若不能坦诚所见,必备此人瞧出小人之心。
孙策不愿破坏彼此的关系,翻阅起过去读过的书,突然想到一句话,最适合自己当下的心境。
“今日初见,未带薄礼。荀君此处可有纸笔?策才疏学浅,愿厚颜留些墨宝,已全今日之交。”
这东西,荀家自然不缺。
待笔墨取来,孙策稍稍伏案书写,落笔成字。
心中澎湃的思绪,随着笔锋起承转折,一同述说个干净。
孙策放下笔,最后问道:“策心中亦有一问,想请荀君解答。”
眼见孙策兴尽,有离去之意。荀彧亦是点头,抬手示意孙策发问。
少将军道:“荀君是如何看出,在下没有求取之意?”
荀彧不禁莞尔,想似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笑道:“因为少将军没带礼。”
孙策终于发出大笑,抬手轻拍着膝盖道:“失策失策,百密一疏。本想求个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不想暴露怯弱之心。”
“荀君,我们现在可算友人?”孙策缓缓起身,他已心满意足。
“今后名满天下的少将军折节下交,亦是在下的幸事。”
孙策笑着拱手,才领着徐庶心满意足的离去。
…………
…………
客人已经远去,荀彧却还坐在位置上,拿着孙策字迹翻看。
身后的屏风,不知何时走出一人。来到荀彧的身后站立,对照着字迹,一字一句道:“安得广夏千万间,大辟天下寒士俱欢颜。”
此人抚掌大笑:“好啊,此等有勇有谋,舍荣辱、能容敌、明自身的英主,年虽尚幼,文若,你就真的不心动吗?”
荀彧看起来跟此人关系不错,不免打趣道:“前几句话还好说,能容敌又是从何说起?”
“他这志向,怕不是跟你背道而驰。”此人用手指点着字迹,嬉笑道,“我若是他,当取三尺青峰斩下你的首级。此后大业可成,再无旁敌。”
荀彧忍不住沉默下去,想起少年郎今日的话语,这才回道:“岂能因一己之忧,杀尽天下人。”
这番话,再三回味,犹觉意义非凡。自己脱口而出,更深感孙策远超常人的气魄。
“你啊。”好友却叹道,“就是在屋中待久,不知寒暑疾苦。”
荀彧听出好友话中之意,便问道:“奉孝有意出仕?不在看看天下人?”
“你是世家子弟,我可不是。何必守着破船不放。”此人舒展开身形,兴奋道,“他既有此志,我定当鼎力相助,何惜身哉?说不好,以后还能救你一命,也未可知。”
“天下方乱,人心难测,你就这么笃定他能成事?”
“他识你才华,还能折心相交。知你志向,亦能忍住不杀。就这两处,比那些道貌岸然之辈,高出不知多少,更让我心服口服。”
“嘿。”此人又轻笑一声,“不过还需看看他,能不能识得我的才华。文若,你且再助我一次。袁本初不是派了些寒门之士给他,你且把我送进去,先跟在他身旁当个小吏。”
“即是有心投主,何不明言?”
“倘若都像你这般直来直去,那我郭奉孝此生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