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析知道,自己的两个队友都是普世价值观下的“正常人”。
这意味着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道德义务和朴素正义感束缚,难以出于理性主义做出对自身来说效益最大化的决策。
但这样的人也很容易被诱导和说服,只需要给他们一个逻辑上可行、大义上无亏的理由,他们就有可能改变想法,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陆析需要帮手,再不济,也需要预防知情者给他的行动造成阻碍。
所以,他有必要在新的游戏正式开始前,改变两名队友的认知。
“结合进入诸神游戏以来的见闻,我对诸神游戏的性质和目的有一些推测,你们如果有不赞同之处,可以随时提出。”
陆析端坐在高背椅上,平静地陈述:“诸神游戏来自比我们更高级的文明,这个文明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了我们无法用已有知识理解的程度,如果承认‘神’的存在,那么这个文明之于我们来说就是‘诸神’。
“复活死者在理论上可能实现,且有量子信息存储与恢复、量子隧穿与细胞修复、量子纠缠与意识转移等假说,对于更先进更高级的‘诸神文明’来说,‘复活所有人’完全可以做到。而诸神游戏也在刚才肯定了这一点。
“游戏的目的一为筛选,二为实验,前者是已知信息,后者是我的猜测。如果仅仅是为了筛选智力或者武力拔尖的优秀人类成为‘神’,游戏完全可以教授玩家一套全新的知识,测试掌握速度和运用能力;或者直接让所有人两两打上一场。
“但游戏的做法是设计各种类电车难题的情景,让我们做出道德选择,展开心理博弈。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人类学或社会学的实验,而我们对于‘诸神文明’来说就是小白鼠。‘诸神’没必要对人类说谎,就像实验员不必在意小白鼠的心情,用甜言蜜语哄骗它们。
“所以,我们的选择从来都没有悬念,即赢下这局游戏,然后复活所有人。”
林顿最先理解陆析的话语,冷冷道:“我不认为通过你说的那些手段复活的还是原来的人,我虽然不是什么无私奉献的人,但也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决定让一千人先死一次。”
陆析摇头:“我没有说过成神后复活所有人的手段就是我提出的那些假说,那只是我为了方便你们理解,以我现有的知识做出的揣测。我相信,一个更高级的文明会有更优的复活方案。”
“那只是你相信,我不认为实验员会多么照顾‘小白鼠’的人权。”林顿站起身来,俯视陆析,“虽然我也怕死,但如果杀死一千个人是存活的必要条件,那么我宁愿被游戏抹杀。”
陆析微微仰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生涩的嘲讽笑容:“林顿,在你看来,你的命很贱吗?和一千个人比,你认为你是应该牺牲的,对吗?”
“是。”林顿说,“如果只有十个人,我说不定会另外权衡,但那可是一千个人。”
“那在你看来,我和齐筱箫的命价值如何?”
“什么意思?”
陆析掀起眼皮直视林顿的眼睛,淡淡道:“你放弃任务,意味着我们队伍的整体实力降低三分之一,我和齐筱箫完成任务的难度增加二分之一,且大概率导向失败结局。
“你固然可以选择牺牲自己,但按照你的逻辑,你没有资格连累我们因你而牺牲。更何况,我不认为我的命的价值比一千人的命低,哪怕这一千人上升到一万人、一亿人。
“生存并不容易,求生是生物本能。通过竞争淘汰劣质基因,沉淀优秀基因,是物种进化的必经之路,是自然的规律,不需要怜悯和施舍。”
林顿听着陆析冷静到近乎于冷漠的发言,心底生出密密麻麻的不适,就好像直面仿生机器人后产生的恐怖谷效应。
他退开几步,看向齐筱箫。
女孩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没有参与讨论的打算,只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像是在看戏。
“别看我,你们两个先统一意见再说,我随便怎么样都行。”齐筱箫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本身就表达了一种态度。
林顿知道,将集体利益放到个人利益之上,对于很多人来说都难以做到。
若说陆析给他一种强烈的非人感,那么齐筱箫则让他察觉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教育、出身、生长环境的不同酿造出不同的认知和观念,人类社会从来都被各种沟壑切割得支离破碎,人与人的差异在很多时候大到仿佛不属于同一个物种。
林顿冷静地做出判断,道:“无论你们怎么认为,我都不会承认三个人的命比一千人的重要。作为一个功利主义者,我的选择永远都是牺牲少数人,拯救大多数。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既然享受了社会的资源,就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拥有牺牲的觉悟。无数先贤的牺牲造就了今天的我们,正因为有人愿意牺牲,人类文明才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集体利益永远高于个人利益,诸神游戏就是一场灾难,我们恰好被选中了,手握决定他人命运的按钮。牺牲对于我们来说,从来不是可以选择的权利,而是作为人类的义务。”
齐筱箫忽然大笑出声,是那种舞台表演式的浮夸的笑。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无稽的笑话,一边笑,一边摇头:“哈,不愧是象牙塔里的大学生,真是满腔热血,又幼稚得可以。
“不过值得鼓励,请继续你的演讲,我很好奇你们这些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家伙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林顿沉默不语。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拥有富裕优渥的家庭,更多的说辞很有可能起到反效果,这点他很清楚。
自从2045年地球联邦建立,世界各国打通经济和科技壁垒以来,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阶级固化愈发严重,社会矛盾日益增长。
疲于奔命之下,现代人能分给自己的爱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又如何有余裕去爱抽象的人类群体?
所以,牺牲在很多时候都是强制性的,由暴力机关不容置疑地执行的。既然多说无益,那就等回到现实后用行动实现……
“你承认自己是‘功利主义者’,这点很好。”陆析赞许地颔首,打断齐筱箫含讽带刺的笑声,阻断林顿发散的思绪。
他注视林顿的眼睛,目光像一个耐心的老师那样平和:“那么我相信,如果任务中的那一千人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扰乱社会治安的小混混,你的选择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