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梨园弟子

  • 华筵九秋
  • 菀盈
  • 2606字
  • 2024-10-17 18:01:27

这十二名女乐之中,以红蓼最为心直口快,且爱挖苦人。

她见袭香生得这般模样,忍不住向身旁的人道:“长成这样也好意思叫‘袭香’?不如叫‘打人’!‘袭’对‘打’也算工整,她样子吓人,跟打人也差不多了!”

她虽是说人坏话,却并没有十分压低声音,在场的十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袭香自然也听到了,但脚下的步子不过略一凝滞,便继续往前走。

红蓼见她并不理会,心里倒不痛快了,索性大声道:“这进梨园,看到这里的人物,才知安、史二贼到底造了多大的孽!牡丹花一样的盛世美人,都瘦成枯草了!”

众人虽觉得她当人的面取笑有些过分,可彼时,祸乱大唐的安禄山虽已死,但还有其子安庆绪承其位,又有史思明称王于魏州,人人饱受战乱之苦。

因此这一句亦令她们有所触动,都不由得附和着苦笑一声。

被取笑的袭香,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平心静气地领她们进住处后,眼望着她们收拾东西,才感叹一声道:“看到你们这几个人物,才知安、史二贼到底造了多大的孽!从前,梨园哪一年不进来几百位精通音律,名声在外的歌舞乐伎。梨园都住不下,女乐伎需得住到太液池畔的宜春苑去。现在梨园人既少,今年更是这前前后后,也就来了你们这几个平康坊北曲的!”

众人听了这话,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登时气得怔住。

长安平康坊有三曲,皆是娼妓所居之处。

虽然都是娼妓,却也分了三六九等,其中南曲、中曲所居,相较高雅,大多精通诗词歌赋、音律歌舞,往来的客人也多半是文人雅士。而北曲却是最卑贱的娼妓所居之所,技艺不出众,只能靠皮肉生意谋生。

而她们这些人,虽为“伎”,却绝非“妓”!艺人与娼妓怎可同日而语!

本朝自高祖皇帝起,便颇喜音律,太宗皇帝还以礼乐为基石,亲自编了歌舞大曲《秦王破阵乐》,专门在宫廷宴乐时表演取乐;到了太上皇李隆基在位期间,先是置内教坊于蓬莱宫侧,又在京中置左右教坊,掌俳优杂技,教习俗乐。

开元年间,深爱音律歌舞的太上皇李隆基,更是亲自挑选了一众男女乐伎教于梨园。

他们既不属专司礼乐的太常寺,也不属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而是由太上皇李隆基亲自掌教,号“皇帝梨园弟子”!

而她们这十二人中,虽然大多为贱籍乐户,却皆是以才艺出众被当地官员举荐入梨园的,称得上“乐中状元”,而袭香却将她们比作平康坊最低等的娼妓!

红蓼登时就气得面红耳赤,甩下手中的包袱,指着袭香骂道:“你这贱婢,满嘴胡诌些什么!你这狗东西,也敢非议我等!”说着,便要上前拔袭香的舌头。

若非众人念着才入梨园,不宜多生事端,拦下了红蓼,那袭香少不了要挨上几下打。

但从此,红蓼便与袭香交了恶,记了仇。

其实,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红蓼先出言不逊,袭香才会以牙还牙。

但众人忌惮红蓼技艺出众、姿容秀丽,并不敢得罪她,也就都不敢给袭香一个好脸色。

只有云鬟会对袭香客气几句,亦会在她送来茶水点心,饭食衣裳后道声谢。

红蓼本就多有不满,今日云鬟竟又当众令自己难堪,红蓼自是怒气难消。

待到夜里回到住处,红蓼一见云鬟,就骂道:“你就这样轻贱!”

众人既在心底看不惯红蓼张扬,又看不起云鬟这般做小伏低,就算最温厚的萝月也忍不住劝道:“这宫女不过是在梨园干些没要紧的差事,生得那副模样,年纪也大了,过不了几日,定要被赶去看守皇陵的。你何苦跟她费精神,还帮她拿衣服!”

云鬟早料到待她们一回来,便有口角要生。

她千辛万苦才得以进入梨园,但成为一名小乐伎,可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只是她的一步棋而已。她另有大事要办!

她虽也不满红蓼等人欺辱袭香,却也不能为了袭香,将满屋子的同僚全得罪了,否则日后难免要被人盯上,使绊子。

因此,她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语,虽遭此一骂,却丝毫不见愠色,笑一笑道:“我不过是正好要回来,见她那么瘦弱还要拿那么多衣服,也就顺手拿一些。况且,那衣服也都是咱们自己的。”

红蓼冷笑道:“她拿再多,也都是她分内的差事,你发个什么善心?”

云鬟道:“其实,我也不是发善心,反而是有私心的。”

红蓼讥讽道:“哟,你菩萨心肠普渡众生,也会有私心?”

云鬟也不恼,不急不燥地道:“诸位姐姐不记得,咱们一入梨园,便跟她交了恶么?”

听了这话,红蓼才算略略消气,恨得道:“你既然知道,还对她那么好?”

“不得不好呀!姐姐们别看她人微言轻,但在这大明宫待久了,历的事多了,也就成了人精。她整日里又是给我们送饭,又是送浆洗的衣物,若是得罪了她,保不齐她在我们的衣裳食物里加点什么东西……”

话到此处,正吃点心的人皆是一怔,纷纷检查着手中的点心——这点心,正是袭香早上送过来的花朝节御赐酥饼。

红蓼本也捡了块酥,听得此语,嫌恶地丢下道:“她敢!”

“她敢不敢的,咱们都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我也劝姐姐们,对她好一些吧!”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

萝月亦想了起来,忙道:“对呀,二月二十便要选坐部伎了,也就是五天之后,她要是在这个当口使上什么坏,岂不是要坏了咱们的前程?是要对她好一点了。”

一语,说得红蓼也沉默起来。

自太上皇李隆基创立梨园以来,乐伎便被分为坐部伎和立部伎。

堂上坐奏,称坐部伎。乃是优中选优,梨园弟子中的第一等。当选坐部伎后,每年还会有一次考校,不合格者会被降于立部伎;立部伎不合格再入太常寺习雅乐……

从这个次序也可看出,梨园坐部伎是乐伎的顶端,亦是身为乐伎的荣耀。

因而选坐部伎,对于梨园弟子来说可是头等大事。

萝月见红蓼不吭声,便推她一把道:“你说是不是,咱们是要对她客气一点了!”

红蓼整一整衣裳道:“说话就说话,别拉扯我。”虽然嘴硬,心底却也防备起来。

然而她防备的方式,却是不让袭香靠近自己。

袭香略靠近她的茶水点心,她就怀疑袭香是要寻机会下毒害她,一概都要扔还给袭香。发现袭香拿她衣服了,便破口大骂。

众人也都觉得她太过分了,实在不必如此,纷纷劝她。她却说,过分就过分,我非要提防到选完坐部伎。

她们这十二人是刚过完上元节入梨园的,已辛苦练习乐曲一个多月,却只从她们之中,选三名琵琶伎,一名箜篌伎。僧多粥少,因此临到甄选的这几天,众人日日都练习到很晚。

云鬟虽也练习,却并不十分拼命,第二日寻个空便跑到紫宸殿后查看。

这是她要找的人,入宫后被分去的地方,也是大明宫的内衙正殿。太上皇在位时,常在此殿议事,故也称“天子便殿”,内宫之人,非诏是不得入内的。

云鬟过来实地一看,守卫确实森严,别说紫宸殿了,就算她略微在紫宸殿后的第一重门那里多站了一会儿,便引来了监门卫的一通呵斥。

云鬟无奈,只得先回梨园。

回去的路上,她愁眉难舒,也没有留心足下,一个不当心,踩到一块长满青苔的青砖滑了一下。

“小心!”一人抢步上前,将她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