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节派对后没多久,韫墨又开始主动联系连环。但连环已经决心要翻篇了,故而十分冷淡。
终于在连环又一次不耐烦的回复后,韫墨崩溃了。他的脸忽然皱了起来,像刚刚蒸好的馒头一样瘪了气,接着泪珠便哗啦啦往下掉。
“你不要,这么凶……”他只是这么说。
连环心里一揪,她从来没见过韫墨如此神态,她顾不了之前的矜持,在车里抱住了他,“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韫墨哽咽难言,连环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道,心想,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把他带回自己家再说。
一路无言。
“先喝点水。”连环走进卧室,给韫墨拿来一杯水。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这是韫墨一直会做的事情,在她和他初相识时便如此。现在,角色互换,她忽然明白了这杯水的意味。
“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我讲,我们分析分析,我不会乱说出去的。”连环慢慢引导他。
“我,太失败了。”韫墨垂头丧气,缓缓道来了事情的始末。
“我其实根本没有在UNB学数据分析,但我本来是有机会的……”短短的几句话,让连环大感不妙。她想到刚认识的时候,韫墨便是以UNB硕士新生的身份和众人打交道的。如今看来,事情另有隐情。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和恐惧,细细听他断断续续的吐诉。
“你记得我当时刚认识你和其他人,就是介绍自己是UNB硕士新生。我原本打算去年的八月入学,但后来那个人说……因为一些手续,要推迟到了春季入学。后来又说还要推迟到今年的秋季,但开学之后我等了了快两个月,他再没消息,我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是我同校的一个朋友,专门帮别人做留学申请的,我知道有认识的人他帮忙做过。”
“我本来很信他的,可是都一年了。而且我这几个月一直催他,他根本不回复我,你看……”
连环看着他屏幕上的一长串的绿色文字框,头皮发麻,胸腔忽地燃起一团怒火。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被律师所诈骗的事情。
又是诈骗!这些人真该死!
她想起自己当时为了安抚母亲的情绪,特意上网咨询了该如何宽慰被诈骗的亲朋。于是强压下心中的悲愤,对他说,“你不要怪自己,这些诈骗犯都是欺骗善良的人,因为这样才有机可乘,才能博取同情。”
“可是他也帮我朋友做过,那个朋友真的去了那个大学。你看,他还给我发了邮件截图。”
连环接过他的手机看了看,很快发现了截图上的各个名校的录取通知书,都有着同一个日期标注。更过分的是,那天是她的生日。她感到这一切太荒诞了。
“可是你看,这些录取通知书都是同一天发的,怎么可能每个学校的入学考核部门都在同一天处理同一份文件呢?”连环替他分析,又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变化,生怕说错一个词刺激到他,让他误以为是自己的错。
韫墨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们之前在同一个学校,他和我玩的很好。我也一直很信任他。但春天没入学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可是他一直说,等一等,再等一等。”
“直到今年秋天我还是没能入学。我打他电话,发他消息,他就把我屏蔽了……我才知道……”
连环觉得她终于通过迷雾看清了这个男人,原来他那时候的放荡不羁,呼朋唤友,不是因为他风流,而是因为他空虚,因为他恐惧。
她的心慢慢沉了下来,愤愤道:“都是他害的你!这种混账东西,你给我看他的资料,只要他还在美国华人圈,我就不信找不出来他这个人。”
但愤怒之后,她又觉得这只是徒劳功。万物慕强,这直接导致了诈骗成为一种被神化的犯罪行为。想成为Anna的人最后真的被请上电视台拍自传,而被愚弄的人却往往被迫选择忍气吞声,因法律也几乎无法追回任何遗失的财产。何必声张被人耻笑呢?更何况,眼下韫墨损失的是他继续在美求学的机会和可以留下的未来。他即将30岁,家里的长辈从政,或许已有让他回去的心了吧?连环想着,心中酸楚。其实早就在认识的初期,她便通过一个男生朋友打听到了韫墨的大概背景,94年的,出来读书,过两年打算回BJ。
于是连环软了语气,安慰他:“还是算了,就算找他算账也不能帮助到你,但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的。我会帮你的!”连环满目柔情,最重要的是让他留下来,她们才能有一个未来。韫墨回看她,眼里是赞同与感动。
“我也想过自救的,他彻底不回复之后,我就知道我被骗了,我开始找新的学校,新的工作,但都没有消息……”
“所以我九月之后便没有和你们怎么联系了,因为我一直都是说自己是UNB学生,但现在我根本没法去上学,我怎么好意思再和你们一起玩……”
连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忽然涌出无限的爱与同情,她握住他的双手,想化作妈妈一样拯救他,“没事的,在p国不管几岁都能上学的。要是你不想在这里,我们可以去申请别的地方!“
韫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神采,“我想搬去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连环热血上头,一股脑儿地答应他,“好呀,我们去哪里都好,可以重新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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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韫墨变得很粘连环。
从前的他,手机不离眼,开车也会忙着回复消息。而现在,他不再和许多朋友联系,除了他的室友和房东,只和连环说过话。闲时便在家找工作,等连环下班一起吃饭,然后两人合衣相眠。最情动的时候,他也只是抱紧她。
连环注意到,韫墨又把朋友圈的壁纸换回了他曾经用过的那张图。一张没有内容,只有黑白分割的图。
她忽然觉得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很快,连环便发现了,韫墨有严重的抑郁症。
韫墨曾很自豪自己结交各路朋友,从学校到社会,从大一新生到吃喝嫖赌的唐人街老板和无所事事的富二代,他都能与他们打成一片。但现在他会看着手机里的通讯录,对连环说,“我怎么会加了这么多人。”
一天晚饭后,韫墨忽然又聊起了他博士生期间的故事。
这个故事连环记得,是他的一个同学。本来是一个家境很好的女孩子,在被男友家暴后,开始约p。那个女孩在睡遍了学校所有人后,被人提议“既然你都免费给人睡了,何不赚点钱?”,她觉得似乎是这样的道理,于是下了海。后来遇到了现在的男友。对方并不知道她的过去,对她很好。于是她也放下了过往,和他过上了平静的小日子。
一开始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连环的心中除了震惊还有鄙夷。以至于在听到韫墨说他觉得这个朋友很可怜,他很同情的时候,感到对这个男人的无限失望。
为什么要对一个自轻自贱的人产生同情?其实,连环在朋友那里听到过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这个所谓家境好的女生其实本身家境并不好,只是为了和同校的富二代一起玩,装出来的身份。她在学校确实是百人斩,但她为娼是因为染上d瘾,需要继续滋养自己奢靡的生活。甚至有她的同校同行在回国后,因不满国内的微薄薪水,被妈妈保出来继续卖。这样的人,不愿做牛马,甘心做鸡鸭。人家自己乐意还能花天酒地,你同情什么?连环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到后来读了上野千鹤子老师的《厌女》,连环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心态是厌女的表现,是非黑即白的幼稚心态。而这样的幼稚心态,她正看着韫墨慢慢巩固强化。
他说:“我感觉自己是和她很像的人,我们都没做错什么,但好像周围的人事,都在引诱着我们变坏……我不想那样了。”
“以前我觉得认识不同的人很自豪,可是久了我就发现,其实每个圈子里混的好的,都做过坏事。所以我一直从一个圈子,到下个圈子,想找一个干净的圈子,但后来发现,其实都一样。”
“那些打德扑的女生,他们去一个晚上就是几千几万刀的输赢,没有钱,就拿肉偿。同桌的很多都是老头,乐意得很。”
“那些老板,虽然他们没对我做过什么,但我知道也见过他们对女生下药,做不好的事情。”
“还有那个朋友的故事,以及其他人……我现在看到漂亮的女生,都会忍不住想,她们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了下连环,眼里是愧疚。连环心中刺痛,但也只是别过脸。她现在需要帮助韫墨,而不是责备他。
“我从前只是觉得只要他们不对我做坏事,我能和他们做朋友,就能多点人脉,少上当受骗。”
“但其实……”
韫墨没有再说什么,但连环从他断断续续的阐述中明白了她想说的。他在这里找不到干净的圈子了,他想逃离。
忽然,连环感觉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远,中间似乎有一条线,将他们隔离了。她心中大声呼喊,但眼前的韫墨,却好像再也听不见她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