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如今已在古老地狱之底

……

圣心医院,地下层,被层层仪式封锁,从而隔开上层影响的血池深处。

下坠。

持续下坠。

无止境地下坠。

霍恩坠入了深不可测的噩梦之中。

与先前翱翔于天,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梦境不同,这次,是在冰冷的河流之中向下漂流。

向着死亡。

能看到的只有猩红,能感受到的只有苦痛。

不甘,悔恨,嘶吼,哀鸣。

在疲惫中,霍恩闭阖双眼,渐渐有所明悟。

自己浸泡在泪水之中。

……

“再给我一支吧,就一支,求求你了!最后一支了!我发誓!”

有瘾君子痛哭流涕地跪倒在自己脚下,卑微地祈求着自己的怜悯。

用着最残忍的言语。

“我知道我已经没钱了,但我还有妻子,还有孩子,两个!我把她们都抵押给你,她们会很乖的,我保证!”

如此轻率地允诺,浑身颤抖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被轻蔑递来,流动着猩红液体的针管,感动的泪水便从眼角流下。

在霍恩漠然的注视下,他的身影如同被火点燃,扭曲消散。

紧接着,是下一个幻影。

老鸨恶狠狠地揪着年轻妓女的头发,用着带尖的高跟鞋底不住碾压她的脚趾,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弄花了女孩厚厚的妆容。

“给你脸了你这个赔钱货,告诉我你除了卖之外还有什么本事?乖乖给老娘去接客!”

极尽恶毒之词的中年女人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当入行遭受的折磨。不,倒不如说,正是因为一直记得,所以才要叫别人遭受比自己还要深重的不幸。

淋过雨的,就要把别人的伞打掉。

就这样,啜饮着他人的苦痛,便觉得由衷的甘美。

被挤压的胸口处,被上一个客人咬伤的创口流出发红的脓血,那张涂上厚厚铅白也遮掩不住稚嫩的脸上,便有泪水流过。

于霍恩那双依旧漠然的眼瞳下,她们的身影同样扭曲变形,飘散如云烟。

另一个幻影紧接着浮现。

“咳、咳、咳咳!”

有剧烈颤抖着的身影卧倒在床上,骨节发白的左手攥着被揉成一团的床单,右手拼命按压着胸口,不让自己的咳嗽声吵醒睡在自己身边的妻子与孩子。

身为洗衣女工的妻子即使再努力也只有微薄的薪水,孩子也没有长到可以送进工厂的年纪,自己又因为事故染上了一身的病痛,被工厂辞退,朝不保夕。

于是,他又从枕头下掏出了好久不见的工友强行塞给自己,据说可以治愈一切疾病的神明恩赐。

良久,他闭上了双眼,张开了嘴。

于是咳嗽声渐渐平静,饥饿感如潮水般涌现。

清冷的月光透过天花板上的空洞照下,猩红眼瞳的倒影浮现在已经空空荡荡的玻璃瓶上,眼角,有悲伤与狂喜交织的泪水滑下。

接着,是下一个,下一个,再下一个……

无穷的泪水在霍恩身侧流淌,就像有千万人在啼哭呐喊,于苦痛组成的浪潮之中,有虔诚的颂念声响起。

“那人要剥去燔祭牲的皮,把燔祭牲切成块子,要把火放在坛上,把柴摆在火上。”

“作祭司的,要把肉块和头并脂油,摆在坛上火的柴上。”

“但燔祭的脏腑与腿,要用水洗,祭司就要把一切全烧在坛上,当作燔祭,献与巴力,为馨香的火祭。”

祭司的子嗣赤裸地躺在祭坛上,泪水顺着他父亲握紧的尖刀流下,滴落在稚嫩的胸膛上。公羊舔舐着从祭坛上流下的血液,猩红的横瞳之中,是纯粹的欣喜。

泪水继续流淌,流进更古老也更禁忌的历史之中。

怪异的剥皮公牛雕像前,在升起的云烟之中,燃起的火焰若隐若现。

一个个已被割断喉咙,掏出心脏的孩童被仰面朝天地放置在神像之下,火堆之上,献祭的土台前,等待着祭司的到来。

这次祭礼与之前无数次一样,于深夜的橡树林之中举行。祭礼中必须有管乐喧闹、鼓声雷鸣,尖叫阵阵。褪去外皮的舞者与绳结姐妹会有权势的女祭司将一同主持祭礼。牺牲子女以供祭神的父母,更必须站在一旁眼睁睁地观看,被允许放纵悲意,痛哭流涕,却不被允许转开目光。

仪式上的眼泪越多越好,因为这些泪水代表着雨水,流的越多来年的雨水就越多,来年的雨水越多,就代表神明越喜悦。

因为子女作为牺牲献给神明是一种特权,这种光荣只被赐给流着高贵之血的家庭。

只要能跟他们崇信的神灵达成盟约,所流淌下的鲜血必然会带来更宽裕安宁的日子。

他们如此相信着。

“祂的供物若以人为燔祭,可以在巴力面前蒙悦纳。他要按手在燔祭牲的头上,燔祭便蒙悦纳,为他赎罪。”

“他要在神明面前宰杀;作牺牲的,要奉上血,把血洒在圣坛的周围,洒在根系的土壤之上,洒在古老的岩石上。”

有令人作呕的沙哑声音响起,萨利巴披着用血染红,像一层皮肤一样紧紧贴着身体的白袍,以质地粗硬的拗口语言,在祭坛之前欣喜地颂念着,祈祷着。

眼瞳之中,欣喜的泪光点点。

“谁要去剥祭牲的皮呢?就是那认罪之人!他要剥去祭牲的皮,还要把祭牲切成块!”

“如此,他的罪行就必得洗脱,他的生命就必得长久,他的功业就必得落成。”

“他必蒙赦免!”

“必蒙赦免!”、“必蒙赦免!”、“必蒙赦免!”……

以欢呼回应欢呼,助祭们喜悦地附和着。于是有火燃起,无辜者的血代替了有罪者的死,美好的祈愿随着芳香的烟雾上升。天穹之上,有乌云聚集,雷鸣阵阵。

暴雨将至。

仪式完成之后,洒了血的田地会丰饶,洗了罪的主祭会飞升。

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欢愉迷醉之中,萨利巴狂乱地撕下了包裹在身上的袍子,连带着黏连的皮肤一起丢弃。感受不到疼痛,只有搏动越来越响亮的心脏在高歌,在赞颂。

血肉模糊的身躯之上,一片片鳞甲蠕动着钻出,昭示着他已抛下了自己的凡人本性,逐步蜕变为高贵的长生之躯!

只是,还有泪水流下。

在那一份份不甘与怨恨之中,在那一份份痛苦与牺牲中。

也在那始终旁观着一切悲剧的霍恩眼角。

为何自己会始终见证一切?

因为自己是一切的导火索;既定命运的干涉者;为愿者,也为不愿者带来改变的火种。

“泪之国的君主”、“涂上了父母的泪和孩子们的血的魔王”、“苦痛牺牲的信使”……

以上种种皆为这份位格的别名,其本质,乃是仪式台上点起的熊熊净火。

牺牲之火·【摩洛克】!

明悟了自身的本质,面对着泪水汇集而成,似乎跨越历史,永恒延伸的苦痛长河,渺小的火星奋力呐喊着:

“嘿,看得见吗?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