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新英格兰

波士顿

我步下火车。这里没有像纽约的摩天大楼,头顶没有像芝加哥的有轨电车所发出的噪音,没有像旧金山缆车的叮当声,也没人像在檀香山那样穿着搭在裤子外面的花衬衫,而他们说的是像香港的英国人所说的英语。波士顿人自称这里是「自治区」,而不是「州」。难道自治区是大英帝国的前殖民地吗?我还在美国吗?仔细想想,我的周遭尽是老旧的红砖建筑,看起来比上海的还古老。这就是波士顿。伦敦也像这样吗?为什么这里被叫做新英格兰?

在火车站附近看不到青年会的招牌。到处找人询问后,才在郊区一所大学附近的音乐厅对街找到它,而不是海因斯先生告诉我的市中心。

但正如海因斯先生所说,房价只有旅馆费用的零头。没有私人浴室,每一层楼只有一间大型公共浴室,但在这幢建筑里有一座室内游泳池!在寝室安顿好,我立刻跑去体验这座游泳池。

「不能穿衣服!」毛巾房里的人对我说。

「我只穿一件短裤。」

「不能穿短裤,什么都不能穿。」

「那,女生怎么办?」我犹豫不决地问。

「你想,青年会代表什么?」

当然,它是代表年轻男子…

泳池水是温的,令我难以置信。天气有点像冬天。

游泳消除了全身的紧绷。游泳后,我打电话给王安[1]表哥,他开了一辆双门老爷车来接我。天下起了毛毛雨,帆布车顶开始漏水。

战后不久,交通大学一毕业,王安表哥就到了美国,在哈佛大学攻读物理,获得了博士学位。他的研究领域有一部份导向计算机磁性内存的发明。他把这项专利以50万美元卖给了IBM公司,然后用这笔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以他的另一项发明为基础,为空军生产具有某些特殊功能的计算机。

「什么是计算机?」他开车时,我试着跟他交谈:「和计算器有什么不同?」

三叔公、外祖父和王安表哥的外祖母是兄妹。我在上海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们两人的脚都踩不到餐桌的地板。他的下巴勉强够得到桌面,而我必须跪在椅子上才够得到。我真不敢相信他现在和葆琦舅舅一样,都拥有私家车。

「计算器一次只能运算一步,计算机可以透过程序设定,用许多步骤来解开复杂的数学方程式。计算器是机械的,计算机则与电流有关。」

「机械与电流有什么差别?」

「基本上,机械是人为的,电流是自然的。机械设备可以经由制造者的设计,朝任何方向、以任何速度运转;但电流只能以一种速度,朝一个方向流动。」

「你的意思是机械设备较优?」

「从这个方面上说,确实如此;但它较笨拙,体积大而速度慢,难以存取数字。换句话说,它没有记忆,不像电流。」

「电流怎么会有记忆?」我知道这些问题,在王安听起来都很蠢;但小时候,我看过他也做过蠢事。好比他把豌豆撒在桌上,再用嘴巴吸起来,所以一点也不像问葆琦舅舅那样会觉得不好意思。

「你知道,当电流在一条导线中流动,会在导线的四周形成磁场。这很讨厌,它会使在附近的收音机发出刮擦的噪音;但一个聪明人会善加利用它。」

「怎么做?」

「如果你把电线盘卷成一圈,线圈的各部分都产生的磁场,就像小时候玩的陀螺。当你反转电流的方向,这个磁陀螺也会指向另一个方向。当你把它放在另一个磁场,它会根据电流的方向,和这个磁场的两极形成一条直线,上下浮动,就能存取你的记忆。」

「就只有这两点?」

「这就够了。事实上,所有的数值系统都以此为基础,叫作二进制制。」

「就像阴阳?」

「你是怎么想到的?」他笑了起来。

我想起雷诺曾告诉我有关二进制和神算子用的八卦。

「这就叫磁性内存?」

「正是!」

「是你想出这个主意的?」

「才不是呢,它早就存在了,我只是把它运用在计算机上而已。」

「你计算机里用了多少线圈?」我问。

「很多。」

「那不是很杂乱吗?」

「是啊。你还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登录这些信号吗?」

「像鱼网那样的网络可以吗?」我开玩笑地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王安表哥用极严肃的语气说:「你先读读物理吧。」

我想起葆琦舅舅告诉我,在美国人眼里,中国人只有两种,不是教授,就是洗衣工。王安、陈家琳和所有我农复会的学者伙伴们,肯定被列入「教授」这一类;我想,我会被归入「洗衣工」这一类。看到他那么有耐心地回答所有我提出的蠢问题,我感到很意外。

「你儿子该换尿布了!」房间里传出一个声音,没遮没拦地,就像我在青年会的房间,只有一张躺椅和一台电视…

「罗琳,这是保罗表弟。」安表哥对他老婆说。

「嗨!保罗。」她把正对着电视机的头转过来,跟我打了声招呼。

「我们今天的晚餐吃什么?」王安问。

「如果你要在家吃,我只会做炒蛋。」

「我先帮弗莱迪换尿布,然后一起去一家中国餐馆。」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渔民工会。

「我能让你上特拉华号,那是一艘在乔治浅滩[2]作业的拖网船。」工会头头麦修先生说:「但你得等两天,船明天才会进港。你是第一次来波士顿的?」

「这是我第一次来美国。」

「那你一定要去看看我们的汽车装配厂。我来打电话给那里的工会联络人。」

当我到达装配厂,经理透过广播系统宣布:「今天,我们有一位中国来的访客。」

接着,他带我进行参观。我们从移动流水线的起点开始看起,那里只有一个空的钢架,随着流水线向前移动,沿线的工人在固定的位置上把零部件安装上去。每名工人只执行一项特定工作,好比装上车门、座椅或引擎。没有人像在渔获拍卖市场里那样走来走去!

我们走到一个站点,一名友善的工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卡片,带着微笑递给我:

「欢迎来到波士顿!」

接过卡片一看,「红袜」两个字映入我的眼帘,我立刻把卡片递还给他。

「这是送你的。」那个工人说:「我是中国的朋友。」

看来,那人感到很困惑,我迅速走向下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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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斯利

我去一所专收女生的韦斯利学院看菲莉丝。她是个标准的美国女孩,很可爱;但就美国人而言,她显得娇小。在我介绍自己之前,她用中文说:

「我妈说,你会来找我。」

打从十六年前刘妈离开我们后,我再也没听到这样的口音。我又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这个女孩,她身上没有一点中国味儿;但当她微笑的时候,我发现了它。在她的微笑里,我看到了一个害羞的中国女孩。

「妳打那儿来?」我问。亨特夫人早就告诉过我她从通州来,我只是想听她自己这么说。

「我在通州出生的。你呢?」

「我在北平出生。」我说。

「哦!城里的男孩!怎么你说话好像通州人?」

「我阿妈是通州人。」

我的回答让她打开了话匣子:「我们韦斯利有几个中国女孩,她们都笑我讲的中国话。」

「妳的中国话怎么了?」

「我的北方口音倒没有让她们嫌烦,是我的用词。」

「那些词?」我不理解她在说什么。她说话就像个地道的北平人,我是指通州人。

「举个例子,她们不知道什么是『菠萝盖』。」

「她们怎么说?」

「膝盖。」

「听起来像乞丐。」

「对!她们管『贻子』叫肥皂,『拢子』叫梳子。」

「踏拉鞋怎么说?」

「用我们通话说,叫『瓜拉板』。」

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突然间,眼前这女孩变成了地道的中国人。我们交谈的内容,从口语到童谣。

「妳听过这个吗?麻子麻,上树爬…」

「这个不太好!」她打断我的话。

「有什么不对吗?」

「假如你有张麻子脸,会愿意人家这样嘲笑你吗?」

「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这个。」我认错:「我阿妈还教过我们其他嘲笑有不同缺陷的人的歌曲,像瞎子或瘸子。难道中国人以取笑那些受苦的人为乐吗?」

「我认为,那是一种表达庆幸的反讽方式。」

「庆幸?」

「为他们自己没有这样的缺陷而庆幸。当你处在一个充满悲苦生活的社会找不到出路时,同情只会让人感到更悲苦。你阿妈上过学吗?」

「应该没有。我从来没看过她读写。」

「你该知道我的意思了吧?我们别再讨论这些不愉快的事。」菲莉丝建议:「我带你在校园里逛逛。」

如果菲莉丝不告诉我这是校园,我会以为这是一座公园。我们在自助餐厅用餐,也从未在任何校园里看过如此优雅的食堂。她告诉我关于她主修的课程,我对这些毫无概念。跟她谈捕鱼,她也一脸茫然。除了BJ俗语,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共同的话题。她是女生,我是男生,谈及异性交友,我们都觉得羞赧而不自在。她是一所精英学院里的优等生,我是渔船上一个散发着盐味的水手。她是生在中国乡间、在家受教育的美国人;我是在外国租界长大、就读教会学校的中国人。她来自一个宗教与生俱来的传教士家庭;在我家,祖母是佛教徒、祖父是无神论者、母亲改信基督、父亲是基督教叛徒,且相信宗教是统治者用来制服人民的工具。成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宗教是个人隐私。

「我知道中国城里有一家中餐馆供应饺子和烙饼。」她说:「你会在城里待多久?」

「我的船明天就出海了。」

「你回来的时候再来找我,好吗?」

[1]王安(1920年2月7日—1990年3月24日),美籍華裔電腦科學家,王安電腦公司創辦人,磁芯記憶體發明的重要貢獻者。1936年,又以入學考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國立交通大學電機系。1948年,獲哈佛大學應用物理博士學位。他在磁芯記憶體領域的發明專利共有34項之多。1951年,王安在美國波士頓南區創辦「王安實驗室」(Wang Laboratories)。1955年,王安實驗室更名為「王安電腦有限公司」。1976年,王安電腦推出了電子文字處理機。1978年,王安電腦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文字處理機生產商。20世紀80年代,王安電腦達到頂峰,王安也成為美籍華人首富,並一度成為美國第五大富豪。

[2]喬治淺灘(Georges Bank)是馬薩諸塞州科德角(Cape Cod)和新斯科舍(Nova Scotia)塞布爾角島(Cape Sable Island)之間一個高於海底100公尺的淺灘,長240公里,寛120公里,距離新英格蘭沿岸120公里,將緬因灣與大西洋分隔開來。最後冰河時期,海平面比現在低很多,喬治淺灘是北美大陸的一部份。拉布拉多洋流和墨西哥灣流交會於淺灘東部,形成漁業資源極為豐富的重要漁場。11世紀初由巴斯克人最先發現,並作為其秘密漁場逹5世紀之久。15世紀末,英王亨利七世船隊為尋找新航路而發現此處,並趕走了巴斯克人。西元1605年由英國殖民者將此重新命名為聖喬治(St. Geor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