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杀人或被杀

接受日军投降后,新一军立刻面临一个问题。

必然要解除庞大敌军的武装,并监护他们直到遣送回国。这将是个漫长又复杂的过程。必须接管一个市民被认为抗命又难以控制的大都市,这会更加复杂。人民一旦被解放,难免会看到一些自由表达兴奋之情的过度反应,这有可能打乱和平。指挥官了解到,任何试图压制这些反应的动作,都会被认为「冷酷无情」。事实上,这就是为什么当年他会放弃工程专业进入军事院校。

眼见英国如何控制中国近百年而没遭到任何反抗,孙立人将军复制了英国人的方法。他了解日本士兵绝对服从的特质,于是和投降的日军指挥官协商,由日军继续维持城市的秩序,直到中央政府派人来接管为止,交换条件是没有战俘。但对城市居民来说,看到日本兵自由地在他们的街道上行走,简直无法接受。

「难道过了七年,还要继续让敌人来统治我们?」

孙将军想到一个办法,让市民亲眼看见日本士兵和军官清扫城里的街道、拖拉垃圾和清空所有粪坑。

「换换位置,正好让日本军人为市民服务一下。」孙将军向市民推销他的想法。「现在,他们在中国清洁工的监督下,被迫穿着干净的制服、佩带全副徽章去做肮脏的工作。而且,日本军人不分阶级和头衔,一律要向穿着制服、不论军阶高低的中国军人敬礼。也就是说一名日本将领,必须在大庭广众之间向一名中国步兵敬礼。」

这个办法正式实施了。

有一天,我在街上面对面碰上一名日本兵,他没向我敬礼。我挡住了他,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把八年来中国人所受的苦难全部发泄在他身上,以致他的帽子和眼镜都掉到地上。

这个日本兵立刻并拢脚跟,把手举到眉毛。我注视他的眼睛,以为会看到凶恶、残酷、无情,像我在缅甸丛林里追击的、野兽般的日本鬼子。可是我没看到这种情形,反而见到像一个中国农民,因为没有对日本兵躹躬,被打耳光后吓得发抖的样子。接着,我耳边响起孙将军的声音:

「这些禽兽,不容许存在中国军队中!」

这是在说日本人,还是在说我?

忽然,我觉得血液上冲,满脸通红。

我捡起地上的帽子和眼镜,交还给那个日本兵。然后,在唯恐被人看见的情况下,赶紧离开现场。幸好我没有从步枪中射出一颗子弹;否则,在余生中,这件事将会一直纠缠着我。我忽然想起当妈妈问我要不要受洗时,我对原罪概念的异议。

我该把日军的罪行推到它的士兵身上吗?

战争结束了。我还待在军队里干什么?

几天后,将军来对我们讲话:

「我最近去了趟重庆,很多你们的父母、叔伯来看我,有些是我以前的同学或好友,有些是我的上司,他们都提出相同的请求,要把他们的子侄从军中领出来。我告诉他们:军中的体制没有让士兵退出的规定。应召入伍是终生的承诺。

「但对你们来说,这不是世界末日。我准备成立第一所类似大学的学校,具备传统大学的所有科系,包括科学、工程和人文学科;不同的是,这所大学的所有毕业生,除了拥有学士学位,还有上尉军阶。你们全都能被接纳进入这所大学;还没完成高中教育的,我会开办一所像我的母校(清华)前身的预备学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孙将军。不久之后,各种奇奇怪怪的谣言开始流传:部队要被派到海外;要奉命占领日本四国;部队要被改组;…

这时,泰德被重新分配到陆军指挥部。有一天,他来告诉我:指挥部在几天内要迁到东北,目标是共产党。

我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他们是中国人吗?但如果是,他们的士兵一定像我们的士兵,是来自于农民,其中必定有些叫王扁脸、李缺嘴的。不管他们叫什么名字,都是中国人。从小,妈妈就一再交代我们:「中国人不杀中国人。」

三叔公曾问我:「每个人多少都有些忌讳,你的忌讳是什么?」

「当你的良心和法律起冲突,」爸曾对我说:「就照你的良心去做。法律是人定的,会随着时间或不同的政府而改变。你的良心会在余生中一直紧随着你。」

泰德对我说:「我曾问过八叔公:如果我们决定离开军队,他能不能收留我们。他说他只能收留一个。你手里有枪,是用来杀人的;我只有发报键盘,不会杀人。所以你走人,但要保持低调。他们会枪杀逃兵,就像射杀青岛街上的流浪狗。」

逃兵?这个名词像根榔头重击我的脑门。我想我只是离开,但从没想过会被当成逃兵。该是回家的时候了;但,家在那里?

妈在那里,家就在那里。

最后一次得到妈的消息,她告诉我学校要迁回沿海,她被裁员了。我姐姐的学校也因为相同的理由而关闭了;我不知道爸爸在那里,更别提是生是死。现在,泰德要随军出发去东北。东北是那里?

我在单位移防的当晚,和李克明一起开了小差。

八叔公信守承诺,让我住在他的公寓里的空房间。白天他去中央信托局上班,晚上才回来,所以我偷偷夹带李克明进来不成问题。我们共享一张床和八叔公为我准备的有限食物。广东人胃口很小,我和李克明是北方人,所以自始至终,我们都处在饥饿状态,但至少是存活了下来。

像囚犯一样在公寓里躲了一个月后,八叔公告诉我们,最后的一支部队已移出了广州,我们不必再躲了。但,我何去何从?

就在我们正打算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时,父亲出现在城里。他受聘担任岭南大学教务长。虽然我们没有高中毕业证书,他可以让我们以试读生的名义进大学。如果学期结束时,我们所有科目都及格的话,就能正式入学。

爸爸也住在校园里,所以我们经常见面。以前我从来不曾这么常见到他,日子一久,对他也有较多的了解。有一天,我壮起胆子指责他对我妈妈不忠实。

「这或许是妈的不是。这些年,为了给我们这些孩子较好的环境,她没留在你身边。但就你而言,有些方法可以克服性欲。你知道我们这些年轻人是如何克制性欲的?」接着,我自以为是地试图侮辱他:「你可以拿一块肉,在上面戳一个洞,用来满足你的兽欲。你不是告诫我们要及时悬崖勒马,以免坠落深渊吗?」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诉苦道:「寂寞对心灵的折磨更甚于肉体。我和家人离散,因为想用我所知道的方法报效国家,同时还要养家。另一方面,你妈不断地寻找对子女成长最好的环境。我们两人都不认为各自的奉献方式有妥协的余地,结果就是一种难以向你描述的绝望感。你说骑马临绝壁,不错,我希望教你们这些孩子懂得悬崖勒马;甚至还买了一匹小马给你,以为这会让你的脚更舒适地踏上马蹬。看着小马逐渐长大为成年的公马,但我和你们这些孩子的距离却似乎越来越远。」

寂寞会成为一种折磨?我倒想体验一下。以我的年龄,任何经验都令人兴奋。举个例子,我喜欢阅读悲剧,也喜欢看悲剧电影。每次我们怂恿妈去看催泪电影,她都说:「我的人生已经够悲哀了。要看电影,也要看些欢乐一点的片子。我不要哭。」

爸爸又接着说:「当两个人陷入相同的困境,并发现他们遭到同样的痛苦和折磨,自然而然会尝试互相安慰,并分享彼此的感受。我没想到一旦获得一种真实的感情,就很难摆脱它了。当你意识到它发生了作用,彼此的感情已经陷得很深,并成为心灵的一部份;如果要去除它,一样会让你深受其苦。」

「所以,这都是别人的错?」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是个人。你认为我是怎么爱上你妈的?当时,我们是身在异国土地和陌生人之间的两名中国学生;和现在不同的是我还没有成家。」

一年后,我见到三叔公,他因慢性哮喘而缠绵病榻。

「靠近一点,」他摒住呼吸,小声地对我说:「当你们哥儿俩从军时,我没有称赞你们。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认为那是你们的责任。但当你不愿服从命令去打内战,我认为这是勇敢的。我为你们哥儿俩写了这个。」

他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破旧的纸片,递给我说:「读给我听。」接着,他闭上眼睛,我听到他从气喘间发出的微弱声音:「我要听那些辞句从一个战士口中读出来。」

勇气

词沈新功/曲董光光

村庄被烧焦

女人被强暴

婴儿被刺穿

百姓被活埋

哥儿俩拿起武器

穿越丛林与沼泽

他们追剿邪恶的敌人

直到最后一个葬身海底

太阳沉入地平线

裕仁弯腰

武士投降

命令却要兄弟俩继续前进

去追捕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

只因穿的制服不同

射杀王扁脸和李缺嘴

还有那些拿起武器的防卫者

哥儿俩放下武器

面对执行枪决的行刑队

他们可以平静地面对良心

三叔公是一位歌词作家,所有他写的曲子都是基于教育和爱国主义。这是他最后的作品。我遗失了他给我的这张破碎的稿纸,所以用本文代替,并尽力去捕捉他的精神和教诲。

六个月后,三叔公去世。但愿我正确领悟了他的词意。

父亲曾对我说:能被称赞的行为算不上勇气。「勇气是自己内在的良心。出于良心的行为可能不被重视,往往还会遭到他人的责难。」他朗诵了一段英国诗人吉伯龄的诗句:

「如果众人都失去理性责难你,而你能保持理智;如果众人都怀疑你,而你能相信自己…」

记得妈妈曾告诉我一个故事:

一个刽子手穿上他最好的衣服,拿着一把闪亮的斧头,在队伍里向前行进,去执行他第一次正式的斩首任务。当队伍走过刽子手师傅的窗下,原本紧闭的窗子忽然打开了。他见到的不是师傅的脸,而是一桶脏水,不偏不倚全浇在他头上。忿怒的年轻刽子手很快地执行完任务后,冲到师傅家要讨个说法。师傅对他说:「你知道吗?孩子,我一直担心在旁观群众的大声叫嚣下,你把斧头放在那个你不认识的可怜家伙的脖子上时,到底有没有胆量或勇气。那盆脏水是在给你勇气。」

三叔公只是要我遵循良心。而勇气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