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密支那(下)
- 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 作家sj8ydx
- 4002字
- 2024-11-04 11:10:13
此后,新一军从未打过败仗,孙立人因此同时赢得上级长官和战场对手的尊敬。
「孙是唯一能够在这场肮脏的战争中,打败那些自杀式日本军人的中国军事将领。」中缅印联军主帅史迪威在密支那战役中,对包括他的美国同僚在内的中印缅联军其他部队感到失望后,毫无保留地在对华盛顿上级长官提出的报告中如是说。「至于中国士兵,只需让他们吃饱穿暖,这比他们一生中所见的任何奢侈品都来得好。他们打起仗来像斗牛犬,绝不会对命令有所怀疑,也不会投降。领导这样一支军队,绝对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密支那战役落幕后,孙被问到如何处理从日军33师团虏获的战俘。
「把那些参加过南京之役的挑出来处决掉。」他交代副指挥官贾幼慧将军。
「日内瓦公约[1]怎么办?」副指挥官提醒他。
「日内瓦太遥远。在前线,我们遵循自己的法典。再说,日内瓦公约是该保护逞凶者,还是牺牲者?」
什么是我们自己的军法?它包含宽容吗?
有一天,孙将军碰上几个部属以「爱国的复仇」为由,轮奸一名日本女性。盛怒之下,不等犯事者穿好裤子,就用鞭子抽他们,直打到鞭子断掉为止。随后他下令:
「把他们拖出去毙了!新一军容不下这些禽兽。」
之后的某一天,我亲眼目睹这部军法是如何在我们连队里施行的。
那天集合时,看到上尉的身边有两名缅甸女子。我们惊讶的是:她们是怎么进来的?按规定,平民是不准进入营房的。当时,连队军需官也在场,以往他从来不参加集合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女孩之中的一个正在哭泣。
上尉转身问军需官:「你做了她所指控的事吗?」
「我付她钱了。」中尉军需官说。
「那她为何还要控告你?」
「她想要更多。」
「你有多给她吗?」
「没有,那不是我们的约定。」
「所以你就违反她的意愿,直接上了她?根据我们的法典,这叫做强奸。」
接着,上尉掏出一张纸,当着连队全体官兵宣读:
「在前线,只要军衔在上尉以上的军官,都可以根据自己的裁量执行死刑。」
他把文件放回口袋,当众宣布:「我们现在就在前线。」
上尉毫不犹豫地抽出他的45口径手枪,当着全队官兵射杀了军需官。
整个二战过程中,孙立人将军是唯一获得大英帝国温士敦‧丘吉尔首相及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颁赠奖章的中国将领。40多年后,前日军33师团司令在孙将军的葬礼上颂扬:
「中国人应该为此流下多少眼泪?」
「自今而后,中国再无辅国大将军。」
在战史上,仁安羌之役被称为两个战略家各自带着有如黑白子的士兵所玩的围棋游戏。在棋盘上,谁占领的区域较多的是赢家。在仁安羌的战场上,谁能开辟更多战线,就能赢得这场游戏。然而,当两颗原子弹投到广岛和长崎,战争的性质就完全改变了。
「丛林之狐」追击常胜的日本关东军,将其赶出缅甸不到一年,他就被派去领导再度爆发的内战,新一军被派往东北直面最强大的红军纵队第八路军。然而,出于嫉妒的永恒斗争在国民党的将领间升高,孙立人被调任闲差。
四平沦陷了。从此,战争的风向转变了。
当原子弹被引入这场战争游戏,研究战史的学者以怀旧的心情追忆二战,认为这是最后一场浪漫式战争,是一场棋局般的战略之争,而非毁灭性的武器之争。浪漫吗?那些从围棋盘上被抹去的黑白子呢?谁会记得他们的容颜?
学生不是猎鹰,我们也不是黑白子,没那么容易被驯养或遗弃。所以,除了剥夺我们的睡眠,鞭刑和只供白饭和盐的关禁闭,也成了训练的一部份。
我也有份。
从军前,我挨饿;从军后,我抱怨那些非吃不可的东西。米饭是足够的,但我们分队13个人,每天只分到两个30盎司装的猪肉豆子罐头。离开中国后,一天三餐吃的东西都一样。我们所有的东西,从武器到被服、口粮,都由美国人供应,但和美军拿到的很不一样。我们的枪是手动装填弹药的单发步枪,他们是冲锋枪和卡宾枪;我们穿的是印度兵的卡其服,他们的卡其服布料是光滑的;我们的军毯是给螺子用的,他们用的是柔软的羊毛毯;我们喝茶,他们喝啤酒;我们有一袋蔗糖,他们有巧克力和棒棒糖。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有K口粮,但巧克力、口香糖、干酪、洋芋泥和奶粉,不合我们从四川乡下来的士兵的口味。
「你们希望口粮盒里有什么来西?」老头子问。他比我们都高,肤色、头发和体味都跟所有的美国兵一样;但不同于其他的美军,他跟中国人说话时会蹲着,中国话讲得比任何四川来的农民兵都要好。中国人都管他叫老头子。
「米饭。」
「你们在战壕里怎么作饭?」老头子问。
「那就多放些饼干。」
「这我们做得到。还有呢?」
「多点香烟,多点厕纸。」
「没问题。」
所以给中国人的口粮盒是K口粮的三倍大,包括很多饼干、两倍的香烟、一大袋蔗糖和一大迭厕纸。这就是所谓的「史迪威口粮」,是以老头子——中印缅战区总司令约瑟夫‧史迪威将军命名的。但我们的早、中、晚餐还是猪肉和豆子。其实是一大堆豆子上浮着一小片肥肉。
有一天,在吹起床号之前轮到我带队站卫兵。把我的人在营房周围的岗哨布署完毕后,我又巡视了一遍。这时,我注意到一些灯光,那是炊事房正在为连队准备早餐,我却闻到一些不同于猪肉和豆子的食物气味。
「这是什么?」我问。
「咸牛肉。」厨子答道。
「只是牛肉?给我一罐吧。」
「这是军官食堂里用的。」
「有那么一大堆,你用得了全部吗?」
「用不完。」
「那就给我一罐吧。」
「那些是军官们的午餐和晚餐要用的。」
「他们不会注意到的。给我一罐就好!」我说话的口气变成了命令。
所有的中国士兵都是从农民群众召募来的。农民最是单纯,那些无法被训练拿步枪的,会被指派为炊事兵,他们会服从任何一个看起来有点像军官的人。我戴着钢盔、拿着步枪,这对他们已经够威权了,所以我拿到了一罐咸牛肉。开了罐,带着它沿哨所转了一圈,让我的人都能分享。日后他们回想起来,都说:「这是在缅甸的整段时间里,我们所享用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晨间集合之前,我的士官长对我说:「执行鞭刑时,在第一鞭挥下去之后,你要马上求饶,只要大声哭叫:哦!上尉!我的上尉!」
我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在集合哨音响起之前,会跟我说这些话。
就在点完名后,上尉单独挑出我的名字。
「今天早上,你跟炊事班拿了一罐咸牛肉?」
他是怎么发现的?
事实证明,那些农民炊事兵并不如我原先所想的单纯。虽然他们读不出胸前的名牌,但能看得懂钟表。当他报告咸牛肉「被劫」,附带报告了发生的时间。结果,我的屁股挨了20鞭。鞭刑过后,在我总算能自己站起来走路之前,被士官长和轻机枪手抬着,围着营房绕了两圈。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求饶呢?」士官长边走边凑近我耳朵悄悄地说。
「我不能求饶。」
「你最少可以省掉一半鞭刑。」
很幸运的,我没被关禁闭只能吃白饭和盐。这件事成了我永远无法抹灭的不良纪录。
缅北丛林的夜晚相当寒冷,一张披毯实在不足以御寒。披毯本来是给骡子用的,而骡子的皮毛很厚,士兵不得不两人挤在一起睡。可是我是全班最后一个,没有人可以互相取暖。
有天晚上,有人轻拍我的脚把我叫醒,是中尉。他要我到他的床上去睡,他有两张军官毛毯。这两张毛毯比较厚又柔软,比我的披毯温暖多了。中尉是越南华侨。他讲的军中官方语言四川话带着浓浓的广东腔,所以被排拒在其他军官和士官之外成了孤鸟。前几天,他发现我会说广东话,所以对我很友善。
两晚后,我又被拍醒,这次是我的班长。他命令我向团部指挥官报到。三更半夜的?
「你在排长的房间睡多久了?」上校问我。
「三个晚上,长官。」
「为什么这么做?」
「中尉命令我,长官。」
「他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你睡他的床?」
「晚上很冷,长官。排上除了我,所有的弟兄都盖着毛毯睡在一起。」
「睡在他的床上,他有对你做什么吗?」
「只是帮我盖被。」
「还有别的吗?」
「没有,长官。」
「他有触碰你吗?」
「没有,长官。」
「一点都没有?」
「没有,长官。」
「这简直不可能!告诉我实情,你就不会被惩罚。」
「我说的都是实话,长官。」
「我再问你一次,他碰你了吗?」
「这个嘛…床铺很窄,」我感觉必须说点什么,来对他的闗切表达感谢:「可能有碰到我,长官。」
「他碰你什么地方?」
「我想是背部吧。」
「用什么碰你?」
「我不知道。」
「他有碰你的屁股吗?」
「没有,长官。」
「你的腿?」
「没有,长官。」
「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没有,长官。」
「解散。」
等我回到营房,士官长命令我回到全排睡觉的床架末端。接下来的夜晚,我在薄薄的披毯下瑟瑟发抖。中尉的房间是空的,没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清晨,一个额外的卫兵被布建在营房外的一个笼子,中尉被关在里面。笼子里没有床、板凳和毛毯,只有一个桶子。送给他的只有一天两次的白饭、盐、水。两天一次,他被放出来倒马桶。
没人问任何问题。「不听、不看、不说」是在军中生存的黄金规则。从此,我也受到黄金规则的对待,没人跟我说话,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正眼瞧我。我无法知道那些伙伴怎么看待我。我问四个铭贤学校的同班同学之一、和我同在一个连队的李克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就转身离去。我知道,我被孤立了。
那天下午,我接到离开成都后的第一封信,是妈妈寄来的。在拆信的当下,只见模糊的字迹,我的视线被夺眶而出的泪水遮蔽。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过在未受责骂或伤害的情形下落泪。
[1]《日內瓦公約》(Geneva Conventions),最早是由瑞士人Jean Henri Dunant所提出,他因親眼目睹戰爭的可怕,開始有維護人道權利的想法。1863年,他與4位志同道合者組成一個委員會,這就是紅十字會的最早雛型,因而他被稱為「紅十字會之父」。同年10月,委員會與14個國家商討照顧受傷士兵的安排,《日內瓦公約》的初步內容開始逐漸成形。1864年,12個國家簽署歷史上第一份《日內瓦公約》,承諾在戰爭中遵守人道條例。此後,《日內瓦公約》不斷更新及加入條款,最終在1949年整合成一份分為四部分的國際人道法,分別對戰爭中的各方予以正式的人道保護:
《日內瓦第一公約》-保護戰地傷病軍人及醫療人員。
《日內瓦第二公約》-保護海上武裝部隊傷、病者及遇船難者。
《日內瓦第三公約》-保護戰俘。
《日內瓦第四公約》-保護平民(包括在被占領土上的平民。)
違反國際人道法,在國家司法機關沒有能力或不願意审理的情況下,將會由國際刑事法院負責審議,其中最為人所知就是荷蘭海牙國際刑事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