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鲔猎(上)

鲔猎

1949年初夏前后,中国大陆沿海地区大多被共军占领。自从延续两千多年专制政体的中国最后一个王朝被推翻,一直执政的国民党政府撤退到被隔离在大陆80浬寛的海峡之外仅存的领土上。

这个200哩长、60哩寛的海岛,东岸是隆起4千米的台地,可俯瞰面临太平洋的大海湾,具备优异的地理特征,使它被称为「台湾」——依傍海湾的台地。

早期葡萄牙的海上探险家刚冒险到东方时,为这个副热带岛屿令人屏息的美景而惊叹,情不自禁地喊出:「美丽之岛,福尔摩莎!」从此,福尔摩莎就成为西方人对这个岛屿的称呼。

对台湾的拖网船渔夫来说,大陆沿海水域依旧是个资源丰富的渔场。

虽然机动拖网渔船的速度超过帆船,但拖着120呎长、在水下40噚的长拖网,跑起来简直就像蜗牛爬行,在视线不良的深夜,很容易被帆船追上。

没人拥有海洋,我们可以在任何地方作业。然而,我们用来捕鱼的船,所有权还是属于某人。想要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船,并不像农夫梦想拥有自己的土地那样遥不可及。

台湾南方有着开阔的水域,蕴藏丰富的热带海产,对高雄的鲔钓渔夫来说,是个富饶的渔场。然而,它周边的国家都是前西方殖民地,近来因获得独立而信心高涨,开始大肆竞逐扩张,进行领土声索。如果从前的殖民者可以在母国数千里之外取得土地,这些刚被解放的民族辩称:「为什么我们不能声索自家门前的海域?」于是印度尼西亚宣称拥有爪哇海和一部份的西里伯斯海;菲律宾主张西里伯斯海其余部份和苏禄海归它所有;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婆罗洲(加里曼丹)、马来西亚和越南则宣称共有南中国海。突然间,在距离任何海岸120浬外的公海上,台湾的鲔钓船开始成为他们炮艇追捕的对象。

就像他们所追捕的鲔鱼,渔夫们根本没有边界或领海的概念。既然蓝天和空气可任由人类呼吸,蓝海也必然免费供所有的生命洄游。早在这些岛民产生国家意识之前,他们的祖祖辈辈就已在这片海域打鱼了,所以高雄的渔民持续在这片鲔鱼洄游的海域作业。既然连台风带来的惊涛骇浪都不怕了,炮艇和海盗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巡逻艇和海盗不像台风和狂飙,可以横扫整个海洋。

联合国渔业复兴管理处(FRA)派了六艘现代化渔船加入了猎鲔行动。MV 6112内燃机船是其中之一。

MV 6112是一艘61呎长的澳洲柴油引擎拖船,到达高雄不到两天,就被改装为延绳钓渔船。一组当地的延绳钓船员被调来取代原本从上海来台的船员,我是唯一留在船上的人,担任大副负责导航。

我对台语一窍不通,只能用手势来沟通,这一点还难不倒我,我早就习惯了。我曾经和来自山东、宁波、广东的船员,还有美国人、挪威人、苏格兰人和新西兰人一起捕鱼。捕鱼不需言语,只要会用网梭和索锥,懂得插绳、插钢丝、结绳、补网,就能成为合格的渔夫。但要被船员社群接受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就需要会讲他们的语言。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用那一种方言的粗话来回应命令了。

「干恁姥!我宰样(知道)啦!」

我并不了解那些话的意思,但只要能让他们闭嘴,谁在乎那是什么意思?后来弄清楚了语意,我猛然想起妈曾对我说过:「脏话只能显示说话者缺乏智识和教养,但不会对受话者造成任何伤害。」所以我告诉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贬低自己去干一个老妓呢?于是我停止采用这种表达方式。令人吃惊的是,从此,其他船员竟把我看作比他们优越的人,好像我是他们以前的日籍船长。

出海不过几小时,引擎就出状况,我们在台湾和菲律宾之间的巴士海峡中随波逐流。洋流十分强劲,几个小时后就把我们带进了太平洋。等到引擎终于修好,天已全黑了。不久,我们看见Kasho To (绿岛,旧名火烧岛)的灯光;但一阵浓雾降临,又使能见度归零。按照交通规则的要求,这时应该完全停驶。但老大(船长)自己接管了方向盘,让船保持慢速前进。见鬼了,这可是他的地盘,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我就跑去补眠,却无法阖眼。约莫过了一小时,老头子冲进舱房,爬上他自己的铺位。正当我要起身,他又跑回驾驶室。接下来的半个钟头,他不断重复这个奇怪的动作。终于,我弄清楚了他到底在干什么。他刚上船时,把随身携带的一尊女神像钉在铺位上方的隔板上,那一定是所有渔民的保护神--妈祖。可是祂为什么是黑色的?我正在纳闷时…突然感到一阵颠簸。

我滚下了床。突然引擎开始咆哮。我跑上甲板,发现船被一滩向前冲来的白色泡沫包围着。船完全停了下来,但引擎持续嘶吼着,我赶紧跳进机房。

「有漏水吗?老轨。」我对着引擎大叫。

「没有!」

我回到甲板上,在测深锤上抹了一些油,把它扔进水里绕着船取样。等我把铅锤拉回来,发现粘在末端上的全是沙,没有岩石,也没有海藻。

船只是搁浅,船底可能没有损坏,但愿它能退出沙滩。

我们究竟在那里?雾浓得只能看见船艏,疯狂旋转的螺旋浆激起了汹涌的海水。这时,我注意到雾渐渐变亮,接着又变暗。这种状况不断重复着。

天哪!那是一座灯塔!

我计算时间。那是鹅銮鼻灯塔!是台湾最南端的鹅銮鼻灯塔!我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心想:这里是老头子的后院!

我们被卡住了。螺旋桨已全速倒车长达一刻钟,船依旧动弹不得。我要求老头子让我来试试。

「你能怎么做?」

我告诉他:我有过在沈家门(舟山岛东端的渔港)水道搁浅的经验。

「这里不是泥滩!」老头子反驳:「我们只能等到下一轮高潮。现在什么都不能做。你要试,就试吧。」他一面摇头,一面喃喃自语:「Ban-shua[1]!」他说的是什么?听来像半山?这是什么意思?

令人惊讶的是,我竟然能用手势和和已学会的少数几句闽南语和他沟通。

我把引擎催到全速向前。

「干恁姥!」老头子跳起来大叫:「你这是在干什么!」

只要我掌握了舵盘,才不管他说什么。我让引擎保持全速前进,然后尽全力把舵盘向左打到底,再打向右打到底,不停地交换。

「这样只会让船陷得更深。你这个笨蛋Ban-shua!」

「我怎么可能把它推得更深?」我用一半普通话、一半厦门话顶回去:「你已经让它卡死在这里!」

我的回应让老头子吃了一惊。他停止咒骂,转身拉开驾驶舱门冲出去,一脸嫌恶地念念有词:「干恁姥!Ban-shua!」

我可没兴趣去弄清楚Ban-shua的意思,一心一意只想掌控这艘船。我曾被叫各式各样的名字,老怂、南蛮子、下江人、小日本鬼子、旱鸭子、中国佬…如果我要一个一个地回骂,那么我的人生该会有多悲惨?

我让引擎全速前进运转,一面像疯狗般不断重复地把着方向舵向左转、向右转。我得加快动作,退潮是不会等我们的。我持续这样做了一阵子,接着突然停掉引擎,再让它全速反转。一分钟后,我感到一阵猛烈的颠簸,便继续让引擎运转。又大约一分钟后,船开始移动。正当它缓缓退入深水中,老头子又出现在驾驶舱。

「你在那儿学的这一招?」他不可置信地问。

「你没看过狗在挖洞吗?」我用自己的方言问他,才不在乎他是否听得懂:「牠的两条后腿之间可不是一堆土,而是一个凹洞。」

老头子点点头说:「我宰样(知道)。」

延绳钓远不如底拖网那么残酷。渔夫使用底拖网迫使猎物进网,把所有的海中生物一扫而空,无一逃脱。延绳钓是用饵钩来引诱猎物,每一条鱼可以根据自由意志,自行选择上不上钩。一条鱼,一支钩,这不正是民主运作的方式吗?而吸引我的是金枪鱼洄游的热带海域,我可以光着脚、打赤膊,不用裹在层层脏衣服和不透气的油布雨衣里。

一条标准的延绳钓索包含800百至一千个有我手指粗细的饵钩,被设置在40噚深的海水里,由海滩球大小的玻璃球保持漂浮。这些都用紧紧绞扭成的棉绳绑在一起,一旦浸湿,就会变得像钢丝般坚硬。

我们平稳地向西南航行了五天后,老头子大声下令:

「把钓索准备好!我们就在这里试试。」

「我们现在在那里?」

「在南海南部。我们周围有很多浅滩,是鱼群最好的觅食场,距离也最近。如果没有鱼上钩,还可以南下到苏禄海或西里伯斯海,甚至更温暖的爪哇海,我们一定能在那里捕到鱼。」

「怎么不直接到苏禄海?」

「那里有太多炮艇。」

天色依旧漆黑的凌晨,我们开始放索,渔船全速前进。当钓绳从篮筐里被拖曳出来时,老头子坐镇在船尾。每当一条钩绳经过面前,他就把一条虱目鱼饵挂在鱼钩上,接着抛过船艉扔进海水。每当一根浮绳出筐,渔夫长就绑上玻璃球或旗杆。

开始放索不久,老头子转身对我说:「要试试挂鱼饵吗?」他给出一支和平烟斗[2],我欣然接受。

「干恁姥!」我才把饵钩扔过船艉,他就劈头盖脸的对我一顿咒骂:「不是钩在鱼肚!那样钩不住,会很快被扯掉。」我注意到,自从上次我把船倒出搁浅的沙滩后,他就没有再用「半山」这个词骂过我。「干恁姥」是骂谁都适用的。「钩子要穿过头骨。小心!甩出去的时候,别削掉你手掌上的一大块肉。」

我很快上就熟练了挂饵,看起来没多少工作要做。「可是,他妈的,我们要怎么把这么多钓索和鱼钩收回来?」

「你以为卷绳机是干什么用的?」船长指着那台新安装在右舷船艏的单机绞车对我说:「它负责卷收所有的主绳,我们只需用手把钩绳和浮绳解掉盘起来。」

一筐钓索放完,又一筐搬上来,由我把绳子两头接上成为一条长绳。船员继续把绳筐搬到我面前,直到70筐绳子全放进海里。天还没亮,我们已经把800个鱼钩全部都固定在一条绵延30浬长的钓索上用来引诱鲔鱼。我们把篮筐堆到一边,用水管冲洗甲板。没有篮筐挡路,甲板看上去又干净、又宽敞。

「现在我们要干嘛?」我问。

「等。我们要花点时间让这些鱼饵起作用。」

这和围网作业刚好相反,把围网放入水中后,辛苦的工作才正要开始。

早餐准备好了。

看着过去五天来所供应的相同伙食:三餐都是米饭、煮熟的虱目鱼和味噌汤,我小声地发出一声:「恶!」

厨子听到了,笑着对说:「今天晚上吃生鱼片。」

吃完早餐后,船员都跑去补眠,只留下老头子和一个当班的渔夫操舵。我就留下来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从一支旗杆到下一支旗杆,船顺着钓索回航。没有滚浪,也没有海鸟,海面风平浪静,整个世界好像都在等待。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老头子一把从舵手的手上抢过方向盘,朝着一颗玻璃浮球驶过去。

「抓住牠!」就在靠近浮球时,老头子一面对我说,一面松开油门:「把牠拉上来!」

「有鱼上钩了吗?」

「会有的。」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到浮球上下摆动吗?」

「我找到钩绳的末端,拉起鱼钩,空空如也。」

「干恁姥!」老头子笑骂着。

「怎么回事?」

「龟儿子偷吃了我们的鱼饵!」

再拿一块鱼饵挂上钓钩,我们回头继续巡视。

[1]. Ban-shua:「半山」的閩南語發音,臺灣的政治術語,指原籍臺灣,在日據時期前往中國大陸(俗稱唐山)定居,在臺灣光復後返台的國民黨人士。口語中的「半山仔」,有貶抑之意。

[2]和平煙斗:北美印第安人用作和平象徵的長管菸斗,用石頭以手工製作而成。抽菸斗是美洲印第安人部落的老傳統。兩個部落打仗,如果要講和,就由兩個部落酋長同抽一鍋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