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祸从天降(牯岭)

我的童年生活再快乐不过了。直到1937年初夏的一个清晨,妈把我叫醒,告诉我:「日本已全面入侵中国!」

「醒醒吧。孩子!我们被攻击了。」

「被谁攻击?」

「日本。」

「在那里?」

「芦沟桥。」

「芦沟桥在那里?」

「北平郊外。」

「这次只占领一条桥吗?」

「不。日本已经发动全面战争,目标是要征服整个中国。」

为什么是现在?在过去的六十年里,日本已蚕食了琉球、台湾、满洲里、山东。这还不够吗?为什么决定要占领整中国?

「日本军方宣称:早点名时,发现有一名日本步兵失踪。不到一小时,日本骑兵和武装车辆就辗过了芦沟桥。」妈告诉我。

只为了一个失踪士兵?为什么要派出一整支军队去寻找?

「只为了这么点小事,岂不是小题大作,无事生非?」

「此事非同小可,」妈说:「也不是小题大作。人人都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不是为了寻找失踪士兵。事实上,我怀疑,根本就没有任何士兵失踪。」

「那他们为什么要派兵?」

「为了要占领整个中国。」

「难道他们的士兵不会怀疑指挥官的动机?」

「日本人从小就被教导:需要为了生存而侵占中国。日本缺少自然资源,而中国非常丰富。再说,日本人是全世界最服从的人民。」妈说:「他们不会有疑问的。」

「他们服从谁呢?」

「他们的皇帝。」

「他们找到那个士兵了吗?」

「那无关紧要。」

但这可对我关系重大。我这一生一直在扮演士兵和海盗。我确定在真正的战争中加入军队,会比加入海盗更令人兴奋。爸爸说:日本人到达这里只是个时间问题。武汉是中国工业、商业和交通的枢纽,位于长江流域的华中地区,又是向南和向北两条铁路交会点的总部所在地。华北和长江下游已被日军围困,长江上游水流湍急,不能行驶大型货船,唯一剩下的生命线是南向的、连接汉口到广州的粤汉铁路。身为这条铁路的负责人,他必须维持运营,将补给输送到华北、华东的抗日前线,同时使汉口居民免于损害。

不过,到目前为止,战争对我还是遥不可及,直到北平的一些亲戚逃难到我家。爸爸安排他们上了一节公务车厢,并挂载上一班南下广州的列车。

妈还在为她曾遇上的海盗烦心。如果那些海盗认为她的儿子们大到可以当人质,日本人当然也会把他们征召入伍,所以她拜托亲戚带我和泰德一起走。不料我在半路上生了病。一星期后,我回到了粤汉铁路总部所在地徐家棚。

我才走了不过几天,徐家棚就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它被覆盖在瓦砾、硝烟和火光中。每天一早起床就等警报,接着就跑进防空洞,然后就听到轰炸机嗡嗡作响,随后就是从天而降的炮弹。对我打击最大的是,我的学校已成了一堆石砾和烧焦的木材。

妈已把战争带进了我家客厅。楼下成了一间野战医院,收容从前线撤回的伤兵;花园里搭起了帐篷,网球场成了病房。

我对战争还是没有概念。没有打斗,没有射击,当然也没有出现在电影里的英雄;有的只是警报声、硝烟、火焰、鲜血,以及因痛苦和绝望而起的哀号。

到底我们对日本人做了什么,让他们对我们这么恼火?妈以前只是告诉我不要和日本小孩玩,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只是叫我不要吃他们的麻糬、不要买他们的玩具、不要哼他们的海军军歌。她最激烈的行动,只不过是摔坏了我的瓷玩偶,但并没有伤害到日本人。我已付过钱了呀!

首都已经从南京迁到四川的古老山城重庆,就像诗里描述的:「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武汉三镇(武昌、汉口、汉阳)的居民争先恐后乘坐人力拉纤的小船,沿着地势险峻的长江逆流而上;或是攀上火车车顶逃向广州。

带着四个孩子随着人群出逃到安全的地方,或是和丈夫一起留下来照料从前线撤退的伤兵?妈必须作出抉择。

妈最终决定带三个孩子上路。我哥泰德已经和三曾祖母去了香港,爸爸必须留下来维持铁路的营运。她没意识到这次逃难,竟然变成终生的流离。

但,我们该往那儿跑?

我们回不了青岛,它是最先被日本占领的地方。日本人觊觎山东半岛已久,一战后取代德国,成为该地的殖民者,直到中国付出了它需索的高额赎金。如今,它迫不及待再度占领了山东半岛。

最靠近汉口,又没遭到日本战机轰炸的地方就是牯岭了。因为只有一条狭窄的山径通达山顶渡假区,对军队无异于死亡陷阱;对我们来说,这是最理想的藏身之所;而且可能有西方人住在那里,日本人对付中国已经够忙了,他们可不想再把西方国家扯进来。所以妈带我们逃到山上,那里有爸妈买的一幢小别墅,座落在将近5,000呎高的峰顶,这里再没有比它更高的房舍了。

这一处房产拥有属于自己的山泉,流经三道小瀑布注入一座游泳池,再流到下方一间住者几名法国教士的房子。门前是一片可供我们滚下去的草坡,园丁在屋后开辟了一片菜园,可供应我们日常所需。好几个夏天,这里成了我们的「华腾湖」[1]。山区大部份是野地,是可让动物自由奔跑的游乐场,也可供猎人去追捕牠们。

但,此刻不同于以往,我们不再有家务帮佣,妈必须亲手作饭,还得迈着那双文明脚[2],一大早就在山里爬上爬下地去市场;我们这些孩子必须洗濯自己的衣物和打扫房间。

碰巧我们三年前在南昌就读的育昌中学,也已为了躲避战火而迁来牯岭。正好秋季新学期开始,妈为我们安排插班,一天课都没有耽误。

[1]華爾騰湖(Walden Pond),位於美國麻薩諸塞州首府波士頓西北20餘哩處,美國作家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年7月12日-1862年5月6日)曾在此隱居(1845,7-1847,9),並寫作一本著名散文集,以此湖為書名,又名《湖濱散記》。

[2]文明腳,又稱「解放腳」,指舊時代婦女的腳曾經纏足過又放開,比正常的腳小,且多少已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