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日本?琉球?

从往日甜美的回忆中苏醒,发现自己还在东沙荒凉的沙滩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荒僻的海滩,从日出到日落,一直被骄阳烤炙着,没有遮荫,也没有浮云。不止没有生命的迹象,连海鸥的叫声都听不见。除了沙洲中间的三棵椰子树,这里没有任何风景,有的只是沿着礁岩东北散布的遇难船只残骸。此刻东北季风正激起白色浪花,装饰着有如遥远山脉的礁岩边缘。

季风怎么不早点来?那样会让我们顺利着陆。唉!算了…

船员搜集了些干枯的灌木丛,在沙滩上生起篝火。为免救援者错过礁岩上的「大火」,我们彻夜保持火势。

天亮了,救援仍然没来。

每晚,我们持续升起篝火。五天后,干枯的灌木丛和希望一起耗尽。

难道我们被放弃了?

我能理解林老大为什么会放弃。我不是他的朋友,他甚至不认我,救我也得不到好处,更甭提他会错过捕鱼赚钱的时机。

基于同样的理由,渔管处也不会急着派船来救援,他们关心的只是要渔船出海捕鱼,而我们已不被计算在内。至于海上救援,由于扫过台湾海峡的东北季风,根本没人能在礁岩上工作。任何海上救难都得等到来年开春,他们有的是时间,说不定已经向保险公司申请了船舶理赔,并停止支付船员薪水。

可是,葫芦怎会放弃搜救?他可是我唯一能指望的朋友。那个龟儿子!

私下里,我倒有点解脱的感觉。假如连葫芦和林老大都找不到东沙,或许驻港总船长对我所犯的错会宽大些…

我应该对自己的航位推测能力有多一点信心。我应该改变航线驶向南澳灯塔…

在东沙,唯一不需担心的是食物。作饭是另一回事。除了米饭,其他食材都不必烹煮,舄湖里多的是原生「居民」。正因为牠们的栖地受到环礁的良好保护,舄湖里的鱼根本不知道有任何掠食者。牠们在我身边悠游,时不时地对上我的鼻尖。当我凑近去看牠们独特的形状和颜色时,牠们对我也同样地好奇。如果我要的话,一伸手就能抓到鱼;就算有个把只逃得过,也跑不了多远。脱离险境的鱼,有的会把头插进岩缝里,就像驼鸟把头埋进沙里。对那些不会潜水的人,那里有一个鳄鱼嘴般的潮池,每天两次捕获来自海洋的各种鱼类。即便如此,那两个香港人还是认为潜水太麻烦,而且走到潮池也太远。他们的厨子要作晚饭,只要走到海滩,把一些剩饭丢入水中,等个一两分钟,再把装着火药的香烟罐丢进水里,立刻就能捞到多过所需、被炸昏的鱼,足够喂饱他们三人和我们的船员。军火船的爆炸,就是像这样炸死了我弟弟三儿吗?

整个沙洲只有一盏灯,是香港人木屋里的煤油风灯。我们的全体船员会围着它,直到香港厨子大叫:「谁要吃点心?」

我们跟在他后面去海滩,带着风灯涉水。灯光引来一群半透明的小鱼,只要用手网就能把鱼捞起来放在火堆上烤熟,那滋味实在太棒了!

我夫复何求?

回想在青岛的时候,也常跟家人到岩岸边钓鱼。当哥哥、姐姐专注地守着钓竿时,我会在附近闲逛,假装自己像鲁宾逊‧克鲁索在无人岛上陷入困境。我会把手指伸进岩石间的潮池寻找螃蟹,好笑的是,从没想过要吃牠们。我们餐桌上的食物全部来自市场。

这里的情况比《鲁宾逊漂流记》里描写的好多了。

希望永远没人找到我们。

我当然不指望船员们能分享我的感受,甚至无法告诉他们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一直盼望着出海,并带着丰富的渔获返航,以弥补上一个航次的损失,所以我告诉他们,在东沙可以快速且轻松地赚到钱。他们相信了我。现在,他们希望我能带大伙儿回家。他们都有家要养,而我只能坐在沙滩上炙烤着自己。他们现在都在想些什么呢?唯一还跟我说话的只有船上的厨子。

「船长,救援什么时候会到?」厨子一直问我。

「我想他们不会来了。」我心里觉得应该实话实说。

「管理处会派别人来救援吗?」

「等着瞧吧。」

「我走的时候只留给我老婆一袋米,那只够一个月家用。」

「是的,我保证他们会派另一条船来。」让我感到鼓舞的是,即使根本没有船来,船员们依旧认我这个船长。但,这种情形能维持多久?

「要有点耐心,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只要认为需要我们把船带回台湾,他们就会来。他们可以不关心我们,但不会不在乎船。」

「我们把船放回水里,它还能航行吗?」

「它再也不会下水了。我们能希望的最佳状况是抢救引擎。」

「他们会来抢救引擎吗?」

「会的。」

「万一他们不来怎么办?我是从澎湖来找工作的,在高雄一个人也不认识,我老婆找不到人可以周转。」

「我相信渔管处会照料这些。」我这样对他说。说真的,我怀疑渔管处会照顾失踪船员的家庭;还有,我是否能保得住工作?

我还能麻木不仁到什么程度呢?正当这些人忧虑着如何养家活口时,我却只担心自己的工作。

但愿有人可以让我担忧。

此刻,她在那儿?南京、广东、香港或马尼拉?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上海,后来她去了南京,我到了台湾。

一天又过了,救援还是没来。

沙洲上的三组居民互不往来,没有共同的兴趣,各用各的方式谋生;但大家有一个共同目标:数着滞留在沙洲上的日子。

大白天里,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静得只能听见细浪在沙滩上碎裂的声音和泡沫退去的嘶嘶作响。这份寂静,间或会被从滩头的琉球人营房传来一声呼号给打破。

“Ah-ng-ne, ca-be-le-la... Ja la la hoi hoi!”

总是一样的声调,用拖得长长的日本歌舞伎腔调唱出来。唱到末了,又一再地从头唱起:”Ah-ng-ne...”

有一天,一个完全不同的声音从营房传出。

“Do not fo’saki me, oh my dahlingu...”

听起来好熟悉。我冲进营房问:「你们刚才在唱什么?」

被问到的人茫然地看着我,那个表情意味着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我只好叫我的厨子用日语问他。

「我不知道。」这是答案。

「你是在那儿学的?」

「贾利‧古柏。」

「你看的电影?」

「贾利‧古柏。」

「那个电影明星?」

「就是他。」

「你实在太有想象力了!」我大笑。

「真的!」那个琉球人用绝对认真的语气说:「他来看我,还跟我握手。」

「在那儿?」

「在美国。」

「你在美国?」

「是的。」

「什么时候?」

「战时。」

「你是怎么到美国的?」

原来,他曾是赛班岛日军联队的厨师。某日,他闲晃到海滩,被美军射中小腿,因而被关进监狱,最后被用船送到加州圣派德罗的医院。作为第一名在美国的日本战俘,他陡然成了个名人,很多人都跑去看他。有一天,贾利‧古柏突然现身。

「我们交谈。」他透过厨子的翻译告诉我。

「你们谈些什么?」

“Haba Haba.”

「港口?」

“Haba Haba.”

「珍珠港?」

他耸耸肩,重复着“Haba Haba.”

当我走出营房,单调的呼号声再起,回荡在海滩的寂静空间。

“Ah-ng-ne, ca-be-le-la... Ja la la hoi hoi!”

听起来像病牛的哀号,提醒了我小时候曾在那里听到过的日本歌曲。

妈听到我在哼歌,就问:「你在那里学来的?」

「我不记得。」

「你又跟日本小孩玩在一起?」

「是啊。」

「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不知道。」

「以后不准哼!」

「为什么?」

「那是日本的海军军歌。」

「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甲午海战中打败中国舰队的日本海军。」

「那一年?」

「1894。当时我的年纪跟你现在差不多。此后,日本人占据了台湾和琉球。甲午战争前,它们都是中国领土。」

1945年日本投降后,台湾归还给中国,琉球却被美军占领了。

假如日本海军不曾打败过中国海军,情况会如何?假如二战后琉球归还给中国,结果又会怎样?

那么琉球将不会是日本的一部份,而这个「日本兵」会仍是个琉球人或中国人吗?

但,假如日本是二战的赢家,而且吞并了中国呢?

中国就会成为大日本帝国的一部份,我也会被征召进入日本军队。那我会像那些采海藻的潜水员,叫自己日本人吗?

我的嘴巴忽然尝到了日本味,是麻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