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算子

「你会有飞来横祸。」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缺了一颗牙的齿缝里钻出来。

「什么意思?」

「看看你周遭,军车横冲直撞,士兵光天化日下当街殴打老百姓,警察半夜突袭民宅,水手在戏院里大呼小叫…」

「别拐弯!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吗?」

「不看看你的手相,你猜我猜,都只是个猜。」

我伸出一只手。

「一百块钱。」

我立刻把手缩了回去。

金枪鱼(鲔鱼)追逐食物,我们追逐金枪鱼。牠们在远离我们母港、接近赤道的温水区觅食,我们在海上得花上一半时间搜寻鱼群,再把渔获带回港来出售,实际用在捕鱼的时间并不多。在这酷热的天气里,鱼舱里的冰块溶化得很快。为了让努力值回票价,不管是过年或中秋,我们终年待在海上。只有卸渔、加油、加水和补给才会回港。如果渔具没坏,或引擎没有磨损,从进港到出港,不会超过三天。在港里的那几晚,那些捕鲔的渔夫得和家人团聚;至于我们这些光杆,只能在街上闲晃,闻闻陆上的微风、听听城市的声音来打发时间。

「打狗」(高雄旧名)是鲔钓之都,位在北回归线以南,是日据时代兴建的、台湾南部唯一的深水港,有大型的混凝土码头、现代化装卸和贮藏设备,火车可以直达这些设施,把货物运输到全岛各地。此外,这些地方就如我在日本武士电影中看到的城镇,有着许多曲折狭窄的巷弄穿过低矮的木屋。只有一条商店街,从火车站直通市中心。二战结束后,没有多少贸易活动,除了偶尔有艘油轮进港,载来黑色的货物——原油。有时,别的货轮会来装载另类的「黑货」——糖浆。这是台湾除了米、香蕉、鳯梨之外,仅有的出口货品了。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四面环海的环境中,鱼类成了岛民的主食。紧挨着港区入口处有个小渔港,早在这个城镇有任何记载或口述历史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

从仅存的两间娱乐场,依稀可见这座城市全盛时期的风光。由于缺少商船,加上大日本帝国军舰的撤离,从中国大陆撤退来台的军人,成了这些场所的主顾。偶尔会出现附近海军基地的水手,那你就有可能目睹发生在士兵和水手间的巷战。此外,主要街道旁有家大声播放美国热门音乐的咖啡厅,还有间弹子房(撞球间),可以一面玩,一面抽烟;如果没有球伴,你可以花个几块钱,让枱球西施陪你撞球。日正当中,所有店家都关门休业,直到暑热消退再重开。到了晚上,你可以找到喧嚣的市场里贩买的一些异国风味小吃,从现烤的麻雀串烧、烤章鱼,到鸭掌、猪脑、泡酒的龙虱,也只要几块钱就能买到。通过两家电影院放映的武士电影和用扩音器播放的中文解说,日本传统文化在城里依然随处可见,比如有公共热水池的日式澡堂、几间寿司店、一家火葬场和一间日式旅馆。

记不淸我们路过那家大门油漆剥落的旅馆几次了,但这次才注意到旅馆门边悬挂的牌匾,上面写着:

「一帆舟——神算子」

「啥意思?」三儿(我弟弟)好奇地大声问道。

「好像是个算命的。」陈家琳说。

「算命就算命呗,干嘛要跟帆扯上关系?」

「生命就像在时间的大海上航行,算命师就像个领航员,可以算出一艘船究竟要驶向何方。」

对一群高中的辍学生来说,陈家琳简直像个圣人。即使他也是中辍生,但毕竟是从大学休学的,何况他并不是无法应付学业,而是觉得学校太无聊。在我们看来,从电影到算命,他什么都懂。

「用什么算?」三儿问。

「八卦。」

「你是说一黑一白的两个图形交缠在一起的太极图?」

「说对了!」

「怎么个算法?」

「那两个图案代表自然的法则--阴与阳。仔细看那两个图,无论是怎么交缠的,都具有阴阳的性质。」

「什么是阴阳?」

「两个互补的元素。」

「围着太极图的那几条杠又是啥玩意儿?」

「那些组成了演算的基础,总共有八组,一组就是一卦。事实上,八卦就是天下所有数字系统的基础。」

「你相信那些巫术?」

「无所谓信不信。你听说过『上帝无处不在』吗?你相信吗?只要看看你身边--黑与白、凸与凹、有与无,都是阴阳的组合。事实上,所有的物理现象本身都呈现出阴阳两面。存在和虚无也形成一组阴阳。」

「这就是你所谓的上帝?」

「不完全是。如果你相信上帝造物的理论,就不能排除阴阳的概念。从无到有的唯一途径,就是创造一个阴阳组合。你想,假如乐园如此美好,上帝为何要创造地狱?上帝必然遵循阴阳的法则,才能保持宇宙的平衡。」

「你真相信有上帝的存在?」

「你相信太阳明天会升起?」

「当然。」

「为什么?」

「它一直是这样的,因为…因为…」

「因为你有良知,或因为你理解阴阳的法则?你知道,它们只是表述自然的不同方式。有些人就喜欢叫它上帝。」

「如果我们的世界是阳界,那么会有阴界吗?」三儿对这个简单明了的新世界观着了迷,忍不住要深入探索。

「你是拿你的命在赌。但为了看到阴间,你必须离开阳间。否则,当你把阴阳结合起来,它们会互相抵销而回复到虚空。包括你的好奇心和知觉意识,都在我们的生活中不断地在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向左转或向右转,进去或不进去…」

「进去吧!」三儿说:「咱们瞧瞧去。」

我们走进一条通向黑洞的过道,扑鼻是阵阵霉味,两边各一排紧闭的房门,我们来到其中一扇门前,又看到上面挂着那块神秘的牌匾:「一帆舟--神算子」。

我推了推门,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门开了。

「把鞋子脱掉!」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借着门外射入的微弱光线,我看到一个圆形对象。等到瞳孔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那原来是颗光头。秃顶之下,是两撇细长的胡子,衬托出一排被香烟焦油熏黑的、缺了一颗的牙齿。

「你算命?」我问。

「嗯。」他从黑牙的缺口中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等瞳孔张得更大些,我看到一位老者,以瑜珈盘腿的姿势坐在床上,前面放了一张桌子。

三儿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往桌上一放,说:「就这些钱,看你能说什么?」

如果妈在场,一定会骂他:「你这是把钱扔给猪啊!算命?不管你说它是科学也好,迷信也罢,最终只会让你变成个宿命论者。」

如今离乡背井,三儿要表现得像个真正的船员。船员都是迷信的,这就让他们的人生充满了神秘色彩。

「别尽说好话,直接告诉我们会遭遇什么厄运。」三儿学江湖好汉的口气加上这句话。

就像豹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食猎物,算命师伸出瘦骨嶙峋,长着足有一吋长指甲的手一把抓起钱,速度快得像只鳄鱼用爪子紧抓住一条冒险在河边喝水的小鹿的腿。把钱扫进抽屉后,他从中拿出一张纸和一支毛笔放到桌上。

「在上面写个字!」

「什么字?」

「随便。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三儿拿起毛笔,在桌上的石砚台墨水洼里醮了醮,接着在纸上涂了不成字的几笔。算命的像侦探在犯罪现场分析足迹般研究了一会儿,把长着长指甲的手伸进抽屉,抽出几分钟前抓进去的钞票,颤抖地推到三儿面前。

「小伙子!你的钱。」算命师说:「我说不出什么。」

「骗子!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了。」

「你不会想知道我究竟看到了什么。」算命仙接受了三儿的挑战。

「我付钱,你老实说。要不要接受你非说不可的话,由我来决定,」三儿说:「说吧!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听我劝,小伙子,离水远一点。」

「呵!要一个打鱼的别靠近水?这算那门子劝告?」

「不管你是不是打鱼的,下个月初以前,只要你靠近水域,就有生命危险。你会再也看不到满月了。」

「我要是看到满月了呢?」

「那么你就回来,把这家旅馆门前的牌匾拆下来当众烧掉。」算命仙用坚定的语气回答。

吵杂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接下来,算命仙只见一下子有好几张十元钞票堆在他的桌上,我们一个接一个让他算命。

薛老四会坐牢、我有飞来横祸、陈家琳会发一笔小财。轮到老宋时,算命仙用缺了牙的嘴打趣地说:「啊!总算碰到一个有老婆的。」

「说什么呀?!」我们不约而同地大叫。

「说错了吗?」老人不可置信地问一言不发的老宋,把十块钱推到他面前,一面搔着光头喃喃自语:「可是我的确看到了…」

没等他说完,老宋突然转身说:「咱们走吧!」

出了那个鬼地方,有人提醒:「老宋!你忘了拿回你的十块钱。」

「该他赚的,」老宋回答:「这算命的,确实有两把刷子。」

「什么意思?」

「我娘怀我的时候,有个邻居也刚好怀孕。她们互相约定,只要生出来的是一男一女,就让两个孩子结娃娃亲。」

「这么说,另一个孩子是女儿?」

「我不知道。没多久,日本鬼子就来了,就再也没有那家人的消息了。」

「问问你妈。」

「怎么问?我在高雄,她在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