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个穷小子，洛朗对他唯一深刻点的印象就是农场的管事提过那小子头脑比较灵活，尤其是数数不错，不用手指头就能从一数到一百。洛朗本来想试试能不能让他负责一些杂物采买和账目清点工作。不过这家伙好像是聪明得有点过头了，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艾玛身上。或者说，他是太蠢，蠢到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农奴的儿子怎么可能和庄园主的女儿结婚？如此卑贱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他是怎么敢痴心妄想的？
他的女儿……他美丽又聪慧的宝贝女儿……只有和依波杜姆家族同样高贵且富裕的大户人家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
不过，自己也犯不着和一个死人怄气。洛朗默默平复着胸腔中刚刚升起的怒气，沉稳的目光未有些许波澜。
他手指蜷曲，拇指在食指关节处不住摩挲，仿佛是在计算着什么。
“马基。”他忽然抬起头来，浅灰色的眸子平静地望向自己的长子。
“今天你从马场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一趟绣针堂，把丝瓦夫人请过来，给你妹妹赶制几件时兴的漂亮衣裳。”
马基瞪了瞪眼。
奖励？他本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狠狠地惩罚妹妹一顿。结果万万没想到，面对艾玛的离经叛道，父亲的处理方式反而是丰厚的奖励。绣针堂是城里最好的裁缝铺，而丝瓦夫人则是他们的首席裁缝……即使是他们这样的富贵人家，能拥有一件由她亲手定制的衣服也是一件颇不寻常的事。
父亲是希望通过主动示好，来让她回心转意么？恐怕很难。因为，她已经过了收到糖果就会乖乖听话的年纪了。话说回来，她有过这样的时候么？马基摸了摸鼻子。
“什么？”达米恩则骤然一声大叫，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那个可恶的小丫头，你竟然……”他直楞楞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对他的处理方式的质疑和不忿展露无遗。
洛朗没有理会次子过激的反应。从小到大，这两个家伙在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学会互相争吵了。对于对对方有益的事情，他们总是习惯性地反对和质疑。
不过，他也确实有话要对他说。他面朝达米恩，面不改色地吩咐道：
“这几天你陪桑松少爷练剑的时候，问问他是否愿意赏光到我们家里来作客参观。”
“就说……”他指头轻抵住下颌，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们的马场新到了几匹不错的骏马。”
“哪有什么新——”达米恩本能地反驳，一连串思绪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最近兵荒马乱的，道路早就封锁，根本没有进货渠道，哪来的——
他马上反应过来。
他狭长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有几分得意，却又有几分鄙夷和不屑。
“我是没什么问题啦，”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不知道桑松那边能不能行。你确定他能看上她？就那个黄毛丫头，脾气又坏，长得也不怎么样……”他做了个鬼脸，吐出舌头，鼻子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只管把话带到好了。”洛朗冷冷地瞥了次子一眼。
这小子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家伙，他猛然意识到。洛朗准备找个时间好好敲打一下他，让他不要成天和自己的妹妹斗气。尤其是这个关键时刻，不要在桑松少爷面前犯什么混，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蠢话来……
至于自己的女儿……他对艾玛有绝对的自信。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智，方圆几十里内，整个桑吉耶领，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比得上自己的女儿。
他的心肝宝贝儿，这么美丽，这么优秀，即使是配男爵的公子也绰绰有余。就是这个性格嘛……洛朗揉了揉紧皱的眉心……不过没关系，这应该是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的通病，既叛逆、冲动、易怒，还不听管教，尤其是爱找一些让父母十分不满意的稀奇古怪的对象。
不过，那或许是因为单凭她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好的对象嘛，洛朗若有所悟，而这——正是做父亲的责任。
说到底，她已经渐渐长大了，已经是一个即将成熟的女人了。浑身的精力无处安放，自然会成天没事找事，惹是生非，让自己的父兄头疼不已。只要让她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好好地相夫教子，照顾家庭。这样一来，这个桀骜不驯的丫头身上的一切问题，大概就能迎刃而解。
洛朗点了点头，对自己的分析十分认同。
自己的女儿身上的一切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到了想找男人的年纪，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好男人。
女人嘛，都是这样。无论多么离经叛道的女人，只要给她找个合适的好男人，自然而然就会慢慢安顺下来。
思索间，洛朗最后抿了一口茶。扣上杯盖，将杯盏推离身前。
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他拈起餐巾，擦了擦嘴。而后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烟斗，装上烟丝，擦响火石，不一会儿，便吐着烟圈，悠然神往了起来。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场盛大华丽的婚礼，以及整个家族在和男爵大人结亲之后闪闪发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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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白色的雾气氤氲缭绕，郁郁葱葱的森林中，一根平伸的枝杈上，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黑发青年。
“起来！”
“肏你妈的赶紧起来！”
“该死的奴才！赶紧给大爷起来干活！”
啪！
一张青面獠牙的恶脸在眼前无限放大，一道漆黑的鞭影扑面而至。黎恩瞪大双眼，一声尖叫，一个翻身，一片稀里哗啦声中，从树枝上坠落下来。
好在沿途有无数树枝阻挡，他这才没有摔得太伤。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边抚摸着身上被树枝划破、被地面撞疼的地方，一边骂骂咧咧。
他环顾四周，睡眼惺忪的脸庞上依旧有些迷蒙。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场缤纷凌乱的酣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究竟是谁，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不公平！
回忆起变换曲折的梦境，让他愈发感到委屈，比起身上新添的伤痛更加令他不快。
在梦境的前半段，他梦见的明明是依波杜姆家的小女儿。他们一起在散发着芬芳的薰衣草田中追逐嬉戏；在森林里清澈的溪涧中泼洒玩闹；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嫩的脸蛋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她晶莹剔透的肌肤比光的碎片更加明媚，仿佛是有水流般的光亮在她身体内流动；他们一起仰躺在青草及膝的山坡上，肩挨着肩，头碰着头，展望一望无际的蔚蓝天空中缓缓流动的白云，青草的气味中，他隐隐嗅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淡芬芳……
然后她坐了起来，娇俏可人的脸蛋正对着他的脸庞。那双大得有些过分，灵动分明的栗色眼睛调皮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缓缓朝他低下头来，猫儿般的狡黠嘴角缓缓勾起，白皙粉嫩的脸蛋上梨涡清浅。距离越来越近，清雅的香气愈发浓烈，他几乎可以闻到她微微撅起的红润唇角所散发的另一股甜美气息……艾玛……他还记得他在梦境中低声轻唤她的名字，即使此刻，回忆起那梦幻的光景，他仍旧不由自主地轻唤出声。这是她的名字，一个和她的人一样可爱的名字……
不知道是因为阳光太过灿烂，还是梦中人儿调皮促狭的捉弄，他感到一阵晕眩，浑身无力，难以呼吸……
然后，就在他轻垂眼睑，缓缓闭上双眼——眼睛合拢得只剩微微一条缝隙时，狭窄昏暗的缝隙中，蔚蓝澄澈的晴空不见了，艾玛那粉雕玉琢、晶莹剔透的可爱脸蛋也骤然消失不见。一张青面獠牙的兽人面庞猛地浮现在他眼前，在城墙齿垛崎岖不平的阴影中，怒不可遏的咆哮和火辣辣的鞭影如天崩地裂般轰然而至！
——然后，他就猝然睁开双眼，一个翻身，从树上掉了下来。
可恶的兽人……黎恩一边用木矛拨开近前浓密的灌木，一边忿忿不平地呵斥。他明明已经在现实中亲手杀死了一只，可它们还要在梦境里阴魂不散！搅扰他的美梦！兽人这种污秽、肮脏、堕落、丑陋的生物，究竟何时才能从现实中彻底消失，乃至从人们的意识层面彻底消失！
恐怕是不行了……他忽然有些沮丧，又有些滑稽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举起双手，注视着自己纤细枯瘦的手臂。别看这双手这个样子，现在，它们可是非同一般了。因为，在那皮包骨头的孱弱表象之下，它们所蕴含的，可是只有兽人才拥有的狂猛巨力！
是的，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兽人。严格意义上讲，半个兽人。他运用“猩红”所赋予的力量，将一份兽人的血统融入了原本属于人类的自己的躯体之中。
几天前的场景历历在目。黎恩叹息一声。
一份污秽、肮脏、堕落、丑陋的兽人的血液正在他身体内流动，所以他是再也不可能指望将兽人这种污秽、肮脏、堕落、丑陋的生物完全消灭，甚至从人们的意识层面根除了……除非，他连自己也算上。
肚子里传来的呱呱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咬人的饥饿感驱散了他无谓的感伤。
他循着水声来到附近的小溪边，洗了一把脸。在溪水冰冷的刺激下，他经过一晚的熟睡而变得松软的身躯立刻泛起一阵紧绷的活力，神智也愈发清明，那个恍惚迷离的梦境在因此悠然飘远了。
但是，当他不经意间看见水珠四溅下泛起涟漪的水面，脑海中又忍不住泛起这样一个念头：要是艾玛在这里就好了……本已远去的梦境刹那间又去而复返，他的眼前浮现出和艾玛在溪涧边泼溅玩耍的情景。
他甩了甩头，将这幅场景驱离脑海，同时又深深吸气，仿佛这样便能将它深藏进自己内心深处。
现在还不是时候。也许未来，等他躺在一个更加安全、舒适的地方的时候，他有大把的时间去回味那个温馨甜蜜的美梦，但现在，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并且尽快走出这座森林。
他大口大口地啜饮溪水。用冰冷的水填满胃部来暂时缓解饥饿。这几天，他主要靠采集的浆果和菌类为食。昨天运气不错，在溪里叉到两条鱼。但总体而言，食物依然很匮乏，总是吃不饱。从兽人格鲁什乌卡那里获取的强悍力量逐渐适应之后，黎恩重新感受到那种十几年如一日始终伴随着他的虚弱，这不禁令他回想起系统里“营养不良”的评价，那是长期忍饥挨饿的身体所散发出的警告讯号。
不过……应该已经快了，根据他的估计，他就快走出这座森林了。虽然他并没有真正穿越过这座森林（因为农奴是不被允许随意脱离自家领主的土地），只是从酒馆里的佣兵和商贩那里道听途说过周遭的地理环境，从而粗略地规划了这条路线。他希望自己的估计没有错。
“吃饱喝足”之后，黎恩起身，在衣襟上擦干自己的双手，仰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望向天空，借助头顶闪烁的日光辨明方向。然后，他振作精神，强忍饥饿，开始了新一天的行程。
前行途中，他不断用木矛拨开前方密密匝匝的灌木，既是为了开辟道路，同时也希望能够意外寻找到一些可以裹腹的食物；不知名的浆果、几种看上去无害的菌类，以及随着春天的到来已经开始盘踞在树叶间的蜗牛什么的……时间虽然已经上午，但明亮的阳光难以穿透茂密的枝叶，刺骨的寒意依旧随着氤氲的雾气在幽邃的森林中弥漫。寒冷和饥饿让他不禁再次回忆起梦境里的温暖。
褴褛的衣衫下，黎恩单薄的身体不断发抖。他开始再一次后悔，怀疑自己当时是否过于莽撞。也许他应该带走兽人格鲁什乌卡那件破烂的棉甲，尽管它浸满了血水，而且臭气熏天，还遍布虱子……但至少，它可以让现在的他不那么难捱……他哆哆嗦嗦地前进着。一两支带刺的荆棘不时滑过木矛的抑压，猛然回弹，像带钩的鞭子一样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使他在哆嗦之外又添上一两声凄惨的痛哼……
寒冷、饥饿、疼痛……这就是黎恩这几天艰难跋涉的日常。有多少次，如果不是必须生存下去的强烈本能、未竟之仇所滋生的滔天怒火、与艾玛重逢的坚定执念，他都想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觉睡去了……
不过，今天，幸运之神似乎终于难得地再度眷顾了一下他这个倒霉蛋。约莫两个小时之后，黎恩忽然发现身旁的树丛不似先前那么密集了。而且越往前走，树木也就渐渐变得愈发稀疏。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脸庞之上阴郁困苦一扫而空。他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弄错——他正在接近森林的边缘！无穷的活力从他身体深处泉涌而出。他精神大振，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变得轻快起来，开始大步疾行。
又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第一次，一道亮光不是从天上，而是从枝干萧疏的前方向他袭来。黎恩脸庞上露出一丝狂喜。他快步狂奔，冲过一道道枝杈的阻拦。逐渐明亮的光线照射在他欣喜的脸庞上，他细窄的身影在一道道交错的树影中迅速挪移。不一会儿，随着一道豁然的光亮笼罩全身，他纵身一跃，彻底脱离了那座莽莽苍苍，长达数十里的森林！
一个崭新的世界呈现在他眼前。蔚蓝的晴空下，是一片青碧的原野。平原的远处，隐隐浮现出农田和屋舍的痕迹。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环绕着山丘，从他脚底下哗哗啦啦地流过，注入远方广袤的原野。河水、青草、麦子和果树嫩绿的枝叶……都在耀眼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璀璨而祥和的光彩之中。
黎恩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胸腔之中奔腾的热血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抑。这便是他想要寻找的土地。这片一切青碧之中闪烁光彩的土地，便是——
黑狼男爵的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