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抛锚了!”
我睁开半睡半醒的双眼,朦胧地透过眼镜看我身边的这个世界。这个空间沉闷得不可思议,空气中似乎有一种蜘蛛网状的神秘物质笼罩整个封闭的空间,令人窒息。
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才真正看清这个空间:一辆巴士的内部。正上方是脱了漆的褐色车顶,上面还有小小的空调风扇形出风口,白色的雾气一点一点地从这些条形小口子里冒出,如藤蔓般爬在乘客们的皮肤上。前面的椅背上套着因为洗过太多次但每一次都没洗干净而出现锈色的泛黄椅套,上面还印着深蓝色的黑体字:棕州快客。
如同回忆起一个刚做的噩梦,我控制不住般地大叫起来。旁边坐着的化着根本不适合她年龄的浓妆的中年妇女斜眼看了我一眼,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这个梦境的泥潭,再也无法挣扎出来了。
我正坐在从浙江棕州市开往杭州的快客上,而现在,行驶了不到45分钟,车子就抛锚了,如同一个巨大的休眠的怪兽,僵硬地躺在高速公路上。
活了将近十八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我把头转向窗外,窗外是杭州高速公路旁边特有的山丘和农田,风光很美,却令我浑身颤抖。一想到这个星期一阿拓的邀请我就不寒而栗——我从不相信鬼神,但这件事蹊跷得令我忍不住怀疑是有人在操控安排,怀疑我周遭所有人都在为这个安排秘密行动着。
我闭上眼睛,努力把这个可怖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除。这很平常,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先对阿拓撒了个谎说要去杭州,结果真的去了杭州。这种事并不是罕有啊,小时候很多次都会自己被自己的谎言拉下水——但是现在,好好的一辆大巴居然无缘无故在高速公路上抛锚,这简直就是一个诅咒。
司机骂骂咧咧地在下面检查车子,车上的人有的已经无心做其他事,不断地伸长脖子看下面发生了什么;有的好像事不关己,仿佛车子还在行驶,外面的风景还在不断变换,自己做自己的事。我努力把自己归为第二类“高高挂起”的人,但因为一闭眼眼皮就开始止不住地跳动,只好不时睁开眼睛,又忍不住不断张望窗外。
旁边的中年妇女不耐烦起来,拿起手中的电话开打,估计是打给自己的老公。说着一口标准的杭州话,中年妇女越来越激动,摇头晃脑,前扑后仰,左右扭动,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在跟我“畅谈”人生。
15分钟后,司机用一口江浙一带特有的普通话大叫:“妈的,车上所有的男人家!给我下来帮忙!不然今天没人到得了杭州!”
几个坐在前排的男人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坐在后面的几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也站起来,准备下去。我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不料旁边的中年妇女为我停下了电话,恶狠狠地看着我(我眯起眼睛看到的),好像我害她苦了一辈子一样。我只好怏怏地站起来,背着思琪送的宝贝黑黄斜挎包下车。
“大家一起来,在后面推车,我数一二三!”司机嚷嚷道,一边走到车身旁边,“一,二,三!”
我混在一堆有浓烈汗臭味的男人里,使出全身力气推车,顿时汗流浃背。
推了很久,车子只移动了一点点,大家都快热死了。司机叫了停,叫骂着让大家上去。我顿时浑身一震,兴奋地准备去迎接空调的凉风。
“小伙子,你他妈精神还那么好?!”司机看到我这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很不爽地搭住我肩膀。
我露出万能笑容点点头,马上就要吹空调了,谁管你骂我?
“精神那么好,给我在下面拦车求救!”司机把我推开,关了车门。
我愣了一下,简直要崩溃,想发火又发不出——自从六岁那年被抢了我最最心爱的同学录时发了一次火,我已经10年没有发过火了。凭我做人的方式,还从来没有受到过像今天这样的待遇,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件奇怪得无法解释的事。我擦了擦汗,立在高速公路的栏杆旁边,头顶着毒辣的太阳,手臂不断绝望地挥舞着。
站了仿佛又一个世纪这么久,还没有一辆飞驰的汽车停下来。司机好久以前就叫了的公路警车也不见车影。再站一分钟我就要成为中暑死亡的第一个乘客,我愤愤地想,一面祈祷这辆有病的快客快点复原。
正当我这么祈祷的时候,突然听到车子发动引擎的声音,剧烈而刺激,接着,车内爆发出一阵隔着车门和车窗都可以清楚听到的欢呼声——车子好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正在发动的巴士走去,快要到车门前时,车子突然缓缓地移动起来了——不,不应该说是缓缓地,只是一开始缓缓地,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神奇的正加速度开动起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辆诡异的巴士就已经呼啸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高速公路上,头脑一片空白,死死地瞪大眼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怎么可能?我无法思考的脑子里冒出来这四个冷冷的宋体字。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绝对是恶作剧!我像刚才的中年妇女一样摇晃着脑袋,想要努力清理一下这几天以来发生在自己头上的事。这也太夸张了。如果说阿拓的邀请和前往杭州是纯粹巧合,刚才车子抛锚也只是纯粹的意外,那么这一次,难道可以归咎于司机以及车上40个大活人的记忆障碍?是什么可以让他们完全忘记一个正处于热血时期的朝气少年的存在?!
一辆黑色私家车向我飞驰而来,我连忙再后退了几步,贴在高速公路冰冷的灰色的栏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完全呆滞地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用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速度在眼前穿梭。
我被一个人抛弃在高速公路上了。
我在脑中重复着这个想法,努力地让自己接受这个如梦一般荒唐的事实。
我的前面是呼啸着的有着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的机器,我的身后是一片荒田原野,从中错落着几栋小小的农村房。
我知道在高速公路上的每一辆车里只要没有睡着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我,只是他们只是看到,只是看到一瞬,然后飞快地转移他们的眼神与思绪。
忘了自己愣了多久,总之,当我冷静清醒过来以后,我立即从黑黄色斜挎包里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警察,如果还不来就打给爸妈。我这么想。总有办法的。我这样安慰自己——是啊,总有办法的,现在可是信息时代啊!
掏出手机的那一秒,我确信我是真的被算计了。
手机没电。
甚至连一格都没有。我记得走前打了个电话给葛阿姨家,说手机快没电了要到她家去充电。这就是最后一点点电的流走。
我绝望地坐在地上。还好我出门向来不带什么东西,所有行李——除了送给葛阿姨的茶叶都在我身边,但这又有什么用?看过《死神来了》的人都知道,上天要一个人死,那个人就必须按照那个模式步步走向死亡,没有一点点偏差地走向那个早已设计好的绝路。而现在的我,就悲惨地感到劫数已尽,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
又坐了很久,我低头看了看手上那块从初一戴到现在的CASIO金属电子表。15:20。离车子抛锚已经过去了4个钟头。太阳也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强烈毒辣了,却还没有一个人来营救我。
我看着黑黄色的包,思琪可爱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我稍稍有了些动力。别忘了你是谁啊,宋晓毓!我看到她在空气中大声地对我叫着说话。是啊,别忘了你是谁啊!你是从来没有在与人交往方面失败过的宋晓毓啊!不过这又怎么样?现在的我,正处于一个没有一个人的地方,即使有人,那个人也在真实得可怕的金属水泥背后,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啊!
现在最理智的办法,就是继续等待。冲出去拦车子是百分百的找死。等待,相信高速公路警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除了这个还能怎么办?难道翻栏杆到旁边的荒原里去?
等等。
为什么不可以?我一下子站起来,有点略微脑充血。为什么不可以到荒原山岭里去?那里也一定有人住啊!
冷静点。我头脑里分裂出来的另一个声音立即跳出来。现在你已经在一个很危险的处境当中了,怎么可以再去冒一次险?先别说有可能再从高速公路翻下去的时候受伤,即使去了一个村庄,你怎么知道你会被容纳,你怎么知道野外没有野兽出没?也许还没找到住宿人家,你就已经变成野狼的粪便了。
分析,分析。我提醒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用一直以来很重视的理科思维衡量不同决策的好坏利弊。
突然之间,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磁场,来自我的身后。
这种磁场,似乎穿越了我的肉体,直接撞击我的灵魂。
我并没有故作玄虚,但那一刻,我仿佛是被雷劈到了一般,转过身去,翻过栏杆。
没错,我做了最不理智,最不应该做的决定。
我似乎被一种强烈的欲望死死地操控着,就像麻风病病人突然收到了外界风症刺激,就像哮喘病病人突然被呼吸道里的一根鱼刺卡住,就像痉挛病人突然感受到了令全身抽搐的电流。有生以来第一次地,我偏执地坚持着这个明显错误的决定。
我慢慢地沿着水泥柱爬下去。平时缺乏锻炼的我有些力不从心,歪歪曲曲地抱着水泥柱,一点一点往下滑。高速公路平实的表面离我越来越远。我似乎听到上面有人的声音,但我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愿。
当我的脚踩在松软但舒服的泥土上时,我无法遏止地畅快地大叫起来。
我的眼前,是荒原,还有山陵。
我愉快地向前走。走过杂草地,走过农田,走过碎石路,走过泥沼地,走过盛开着不知名的花的短木林地。我看着天上的太阳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苍穹,留下一抹金红色,然后那抹金红色再慢慢地被天空的深色湮没。
当我翻过第一座山的时候,天上正悬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我站在山脚下,又饿又渴,终于意识到我那因为一时偏执所做出的决定是那样的错误。
今天晚上,看起来是绝对要露宿野外了,而我身上甚至连一块可以铺在地上用来当毯子的布都没有。
正在这时,我感到身后有一种人工的光芒朝我射来,也正在这时,一阵廉价摩托车特有的行驶鸣笛声从我身后传来。
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奋力挡在窄窄的路中央,不管那辆摩托车有多恼怒急促,我不能错过这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机会!我坚定地想。
摩托车在离我还有不到一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昏暗的车灯下,我模糊地看清了车主的脸。他没有戴头盔。他有一张黝黑的脸,留着短短的平头。他看起来大概有45岁,五官是很普通很典型的农村男子该有的那种,脸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不大不小嘴唇有些厚,一双亮得仿佛是尖锐的武器的眼睛深深地刻在那有些凹陷的眼眶里。他穿着青色的汗衫,深色的麻布长裤,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没有与很多农村来的人打过交道,但是那几个打过交道的人都很好相处。农村来的人决不能简单地用单纯二字形容,但毋庸置疑的,与他们交流并不像和城市里那些受过过度良好教育并已熟知世俗的人交流一般吃力,我一直有信心可以与他们好好相处。
“你,你好。”我把声调变了变,故意做出一副有些紧张生硬的样子来保证一个陌生人的绝望拘束感,“请问,周围有可以住的村子什么的吗?”
那人依然皱着眉头,没有说一个字,神色凝重地看着我。我努力不回避自己的眼神,自信心减了一半,却依然努力微笑。我一直很相信一句话:大多数人在你对他(她)笑了以后,也会朝你笑。
这个人就是少数人之一。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整个人好似被美杜莎石化了一般,僵硬地站在那里,执拗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友善地看着他,心里第一次那么慌张。
就这样,凝视了几分钟以后,他转移了目光。嘴巴动了动,冷冷地开了口。
“400。”他眉头仍然紧锁着,整张脸只有嘴皮动了几下发出这个声音。
“什么?”我在心里松了口气,努力自然地笑着问。
“400块,去否去?”他用带点土话的普通话说,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身上一共有700块现金,他居然想要刮走我400!这是什么样的人啊!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啊!虽说我没有思琪研究星座得出的那种金牛座应有的彻头彻尾金钱主义特质,却也对钱财浪费有所不舍——即使是在这种危难时刻。
“大叔,能少点吗?”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用招牌微笑加上一副讨价还价的姿态。
他摇了摇头,反应很迅速,一边旋动摩托的钥匙,摩托车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好!”我硬着头皮大声说,“400块,今天晚上让我活过去吧!”
那人的眉头稍微松弛了一些,然后从脏兮兮的摩托车后备厢里掏出一个铁盒,打开,递到我面前,示意我把钱扔进去。我狠狠心,从包里拿出400元,放了进去。
他先坐好,然后让我上去。我有点不习惯地拉扯着他那被汗水浸透过的汗衫,摩托车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在这深山老林里穿行,旁边的风很大,我有些蜷曲的头发在这自然却有些可怕的风中胡乱缠绕。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地方停了下来。暗白色的灯光摇曳,我晕乎乎地抬起头,这是一栋郊区很典型的小别墅。橘红色的房顶,两层楼加一个阁楼。
“到了。”那人依旧冷冰冰地说,斜眼看着我。
“谢谢!”我感激地说,一面准备进去。
“这是我家。”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恩(我)只是把你送到这里,没讲你口以(可以)进去。”
又遭暗算了,我心想,这个宰人怪人一定又要天价了。
“那要怎么办?”我鼓起勇气问,鼓起勇气看他那闪亮的锋利的眼睛。
“400。”狮子大开口。
“我真的没这么多。”我说。
他眉头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
“你有多少?”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了我。
“300。”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实话,一分不差。
“那就300。”他扫了一遍我的脸,然后把我领进房子。
房子内部装修得很漂亮。虽然不是新的,但是这栋房子的装饰所显示出来的良好的品位令我诧异——一进门就注意到的墙壁上紫罗兰色的壁画,衬着天蓝色的墙纸,协调极了。整个大厅里充斥着一种薰衣草一般淡淡的香味,很自然的味道。大厅中央悬挂着一盏银色的水晶吊灯,色泽动人的水晶使我无法怀疑它是塑料劣质产品。吊灯折射出的夺目的光芒被分散在房间的每个角落,包括浅驼色的针织软椅,还有紫檀木餐桌。地板是靠近大理石色的纯木头做的,特别别致。楼梯扶手也是这种颜色和材料,和墙纸、吊灯、摆设走着一种特殊的和谐路线,展示着不一样的完美的一致。
打死我都不相信这是刚才那个势利的老土农民设计的。
“上楼,三楼第一间。”老土农民甩给我一个古铜色的大钥匙,转身就走进一楼的一间房间,不等我问一句我可不可以来点吃的。
我小心地踩着楼梯走。我没有换拖鞋,然而我看那满是泥泞的鞋子在这么干净漂亮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很恶心,于是我脱了鞋再上去。抬起手来的时候看了看表,天哪,已经是凌晨1点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马上很配合地打了个哈欠,继续走着。这天还真像一个梦,诡异,可怕,却也在梦的尾声稍微变得好了一些——真希望明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又在温暖家里。
我不断地打着哈欠,配着眼泪流下来。我打哈欠打得猛烈的时候总是会流眼泪。
走到三楼的转口,我停住了,捂住了正在打哈欠的嘴巴,眼睛因为惊恐而睁圆起来。
我的眼前是一个穿着纯白色长裙的女子,手上提着一盏奶白色的欧洲中世纪风格的碎花灯,长至腰际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就跟无数鬼片里的出现的女鬼一模一样。
我两腿发软,直接摔倒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女鬼一点一点地走进我,我惊恐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三楼第二个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条纹睡衣的人摇晃着走出来,揉了揉眼睛,很愚蠢的样子——这个样子实在很像——
“小雨?你怎么在这里!”阿拓惊叫。
我头皮实在是无法承受这么多刺激,在短短的24个小时里这些蹊跷诡异荒谬的事情一起往我身上狂轰滥炸,我的神经终于完全在这一刻崩溃。
我的头“轰”一声倒在了地上,然后就陷入了长而无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