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年刚毕业?”
他拿杯子接了杯温水递过来,那纸袋里叠得整齐的衣服已经不再是重点。芙提双手接过,道谢。
“是的。”
“哦,签公司了吗?”
“还没有。”
“还没有?”他挑挑眉,“是在接触还是根本没有?”
他问得轻松直白,芙提却越来越紧张,放在杯壁上的手指都有些打颤。
“……根本没有。”
段昱时笑了一声,“很好。”
“啊?”
“考虑一下吧,来当《雪顶》的女主角。”
“啊??”
芙提杯子都快拿不稳了。
“无论是你面容的亲切,光彩如一个节日无论是你身体的恩宠,仍旧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还是你生命的延续,留在词语或宁静里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我怀抱的守夜之中。奇迹一般,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沉静而辉煌,如记忆所恢复的幸福,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见,被摧毁了的,时间的虚构,没有爱,没有我。”
……
冯鹭站在满天的飞雪里,霜点爬满了她的围巾,寒气从间隙里爬入,纠缠到筋骨都发痛。
这是她在学校看的最后一场文艺汇演,她爱了一整个青春的少年被聚光灯围在舞台的中央,四周黑压压的都是人群,而她是大海里的一滴水,默默,无声。
那是她夹在课本里像信仰一样的博尔赫斯,而朗诵他的人,是她的第二宗教。
满怀悲戚的少女垂下了眼,对这突如其来的暴雪天气不似他人一般有所怨言。
她该庆幸,冷风吹醒自己。
镜头里,她铺满碎雪的眼睫正在哆嗦着颤动,里面盛满的滚烫眼泪即将下坠,她狠狠埋头,企图让它垂直掉落。
滴答。
一瞬间就消失在脚下的茫白之中,变成一滩没有深刻痕迹的水渍。
她缓缓蹲下来,缩在暴风与雨雪之中。镜头慢慢拉远,直到她白色的校服外套被卷进天气的漩涡里,一切都消失殆尽。
段昱时咬着糖果的塑料棒,牙齿之间满是酸甜。他咔吱咔吱吃得作响,视线却一直盯着不远处的少女。
副导坐在取景器前,任由风机轰鸣了十几秒,才缓缓喊停。
“各部门收拾一下。”
芙提如获大赦,伸手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羽绒服也跟着落下,还好工作人员来得及时,替她接住。人已经浑身汗津津,这样余热未消的天气,演冬景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她一片一片摘着头发上沾着的人工雪沫,心想,难怪人人都感慨钱堆品质,段昱时的电影一个分镜就经费过百万的传闻也并不仅仅是传闻。
芙提正忙着清理头发,不远处的副导看着她的表情可谓是一言难尽。
镜头里回放着刚才的戏,他看了半段,抬头问,“……真定她了?”
“不知道。”
“不知道?”
其实还是不太满意的。
这段戏的背景是男女主各自填完高考意向书后,因为意见不一而产生的分歧导致两人出现裂痕,既要面对学业的压力又要兼顾情感上的参差,敏感的女孩分身乏术,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猜测。而这场汇演,更是让女主冯鹭对他们之间的差距产生了更清晰的认知……
芙提是有演技的,够生动自然,但不到位。
这就是新人的缺点了。没办法很好地投入到角色当中,很难产生代入感,所以成果就囫囵。这张脸蛋和不浅的功底放到市场上随便填一个傻白甜的位置都足够适用,只是段昱时要的可不仅仅是这些。
她的眼泪掉得不够及时,因为是掩面,所以取不到眼部特写,情感的抒发全靠躯体的小细节。但很显然,芙提没能做好。
“要不还是敲打敲打伏玥吧。”副导说,“你去说的话她总会有时间的。”
段昱时不以为然,“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给她拟一份经济合同。”
“那是,她今时不同往日了,等今年电影节一过,片酬又得涨两倍……”
副导碎碎念着,说到一半发现身边的人早就不见了。他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段昱时说的不知道,是不知道芙提愿不愿意参演。
段昱时还有事情要忙,他说了今晚要请她吃饭,当做替他保管外套的奖励,芙提想走的心被掐灭了一半。
她被安排在剧组群演的休息室里,工作人员匆匆忙忙进来又出去,谁也没对她多投一个眼神。
别说这样青涩的新面孔了,哪怕是三栖影后坐在正门口,他们都只会礼貌地让她让一让。毕竟是段昱时的团队,职业素养高,专业能力强,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去八卦什么。
校规明确说明了前两年不允许学生在校外私自接戏,芙提这样的乖乖好学生更不可能做出违纪的事情,这样的场面疏于应对,说紧张是有的,但抱着纸袋子好一会,就因为疲惫睡着了。
“进组第一天就让人试那么难的戏……我都不好意思看她,怕她接不住。”
“接不住就再找。这种程度都怯场,我的耐心没想象的多。”
芙提是被外面斜落的夕光晒醒的,迷糊的意识里捕捉到这场对话,还没来得及识别声音,就听见其中一位先行告别,随后耳边就是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
段昱时走进来,靠在她旁边的化妆桌上,看着她从睡意中挣扎醒来。
“多睡点。”他看了眼表,“冷吗?把我的外套拿出来盖吧。”
芙提吓得整个人坐正了。
段导演对自己的恐吓十分满意,随手拉了张椅子过来,坐下,开门见山,“感觉怎么样?”
“啊?”
他回想起上次给她的暗示,根本听不懂。为了节省时间,还是单刀直入些,“我的意思是,剧组的氛围,工作强度,剧本,我们的能力,和你对戏的演员,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你感觉良好的话,我建议你成为我们的一员。片酬好说……”他掏出手机,瞥了她一眼,“不过不能狮子大开口哦。”
芙提被这节奏快得眼前一片缭乱,她用最快的速度挑出重点。
“您的意思是,要我来担任女主角?”
段昱时在计算税率,“不然?你今天试的是谁的戏?读的是谁的台词?不想当女主角,你想当那些被风机吹得到处都是的雪?”
他把亮着的手机屏幕放到她面前。
“去掉税后,你能拿到这个数。”
财大气粗的段导演显然胸有成竹,“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芙提被馅饼砸晕了,“不是……这……怎么会是我啊?”
段昱时沉默了。
缓慢的一分钟过去,芙提的脸憋得通红,“段老师……”
“就当是你帮我保管衣服的奖励。”
他好没诚意,思考了那么久想出来的理由依旧很烂。
“可我怕我会做不好。”她手足无措起来,“我……”
“是怕自己做不好,还是怕别人对你的期待落空?”他伸手摸进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来,丢到她面前。看她反应慢半拍地去捡,眼神波澜不惊,“经常这样?”
荔枝味的。
芙提抬头,“……什么?”
“经常这样瞻前顾后?”
段昱时摸出颗别的颜色,葡萄味酸得掉牙,他面色不改,说的话却一针见血。
“没试过就觉得自己不行,试过了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到底是出于自卑没信心,还是因为害怕达不到别人的预期?你拍电影是为了成就你自己,还是为了那些转瞬即逝的掌声?”
钟哲鸣拿着手机折返,门没关紧,男人低沉平静的声音透过宽缝传出,清晰入耳。
芙提捏着那颗糖,没从辩解。
段昱时对人心的拿捏向来都是随心而行,像这样戳着别人的心坎去好为人师的缺德事实在做得不多。但他同时又很清楚,这番话不得不说。
不论是为了解决剧组的燃眉之急,还是推这小鹌鹑一把,都有必要。
但他不是大善人,也不是普度众生的大耳弥勒,大家都是成年人,多少留点面子。
于是他又那样哄骗,告诉她:“如果你今天的表演有任何一点不足,副导都会冲到你面前让你卷铺盖滚蛋。但很显然,我们都对这场戏没有异议。这是一种肯定,如果你感觉不到,那我现在明确告诉你。”
他靠近了一步,从门外的角度看来,男人几乎是压在女孩身上。实际他们的距离并没有这么近,但芙提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
“芙提,你很厉害。”
那颗糖果她明明没有放进嘴巴里,却无原生出一阵清甜,融成不腻的糖汁,灌进感官里。
段昱时碰到她澄亮的眼睛,抿了下唇。
半晌,他笑了。
“所以可以了吗?”
他撤出危险距离,五官变得开阔清晰。
原来长眼狭眸弯起来也能像月牙,甚至比月色更能蛊惑人心。
“芙提,成为我的女主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