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打记事起,就是一个人,只是跟着一群乞丐在街头巷尾鼠窜着讨生活,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为什么不要他,就这么被一群乞丐有一顿没一顿的胡乱拉扯大,只是已经十三岁的他,身形仍似七八岁孩童,他反倒庆幸自己没有长得高大,这样讨吃的时候能要的多些。
乞丐窝本来是安在郊野山脚下的小破庙里,但有天清晨安稳被打破了,一帮彪形大汉破门而入,乞丐们立马抱成一团,阿良被护在最里面,领头的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冲着他们大笑:“一群老鼠。”手下们也开口附和着:“班爷,要不让他们给这,镇镇地基,哈哈哈哈哈。”
“啧,不用,今个本大爷心情好,不想碰这些脏东西,你们快滚,跑得慢的,别怪我手下无情。”他伸出手,“五——”
地上的一团连滚带爬的从他们脚边往外窜,只有瘸腿的何二慢了半拍,被一个黑胡子揪住了脖子,“头儿,看来这个是不想走了,留着他给黑爷做新玩意儿。”见班爷点了点头,黑胡子直接把何二甩回了墙角,疼的何二龇牙咧,一群人看他这副模样,笑声愈发大起来。
不远处躲在石头后的阿良,本想跑回去拽何二一把,被其他人拦住,“阿良啊,别回去送死了,我们就是贱命,能活一个是一个,何二的命只能看老天爷了。”阿良的眼睛只无神的望向那座破庙。
他见过死亡,今年腊月,一场大雪带走了个老乞丐,那是一具皱掉了的尸体,旁边是被大雪压断的枯树枝,从远处看,已无从分别。他只记得,前些日子,那个老乞丐还在和大家说着什么玩笑话,渐渐地,脑海里的老乞丐只张着嘴,没有了声音,破庙里的其他人都开始扭曲,融化在地面,老乞丐的嘴越张越大,猛地向他扑来。那阵子他经常做这样的噩梦,何二会不会也死掉,他害怕再看见死。
次日晌午,阿良来到城里,期望沿途能听到昨天那伙人的消息。救出何二?他知道那是不自量力,但他还是想再见何二一面,想知道何二是生是死。日头正盛,他在茶棚不远处的阴凉地坐下,屁股刚挨着地,耳边就传来“黑爷”两个字,他停下动作认真听着。
“郊外那么大一片地啊,全盘下来了,不愧是黑爷,听说里面的东西——”六子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老五用力扯了扯袖子。
“嘘,小点声!你我想看还进不去呢,说是要在城里的天云楼存上四十箱金子。”老五嘬了口茶,“四十箱啊,这够我们赚几辈子的。”
两人都摇了摇头,老五吐了口茶叶渣子,继续扯道:“但是听说最近黑爷弄了一些普通的‘那个’,只要一壶酒钱,哥几个今天去瞧瞧?”
六子两眼放光,“成啊!早就想见识见识了。”他们碰了碰茶杯,继续唾沫横飞。
阿良不觉间,为了更清楚的听到他们的谈话,已经走到桌子边,睁着大眼睛盯着桌上的花生米。
老五和六子瞥眼看他,觉得晦气,抓起一把花生米往阿良身上砸去,“滚滚滚!腌臢东西,别扰了本大爷的心情!”
阿良没有表情,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把花生米,拍拍上面的灰,躲回树荫下吃起来。
他打算晚上去,去那个可能见到何二的地方,如果见不到,他就还是当何二去了别的镇上讨生活,他是这么想的。
太阳一落,街道上的商户门前就不约而同的亮起了烛火,暖黄色的星星点点下是蠕动的人影,汇成一条大黑虫,向着一个方向,那是镇子外的一处巨大帐篷,阿良知道,帐篷就是建在那座破庙上。
他穿着新捡到的旧衣服,把脸和手洗的干干净净,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混在人群里,在帐篷门前,偷偷拉住一个陌生人的衣服后摆,紧贴着,就这么进了门,他不敢回头,着急忙慌的逃进另一堆人群,一直往前走,直到能清清楚楚看见正中的舞台。
他的脚步停在第五排,抱着腿坐在地上,直到帐前的帘子关上,他这才放下心来,四周看了看,乌压压的全是人头,看不清对面的脸,只有硕大的黑影在那些人背后摇晃,一圈黑影像要把舞台生吞,一声锣响,把阿良视线拉回舞台中央。
“锣鼓响,戏开场!东西南北耍花样,娘们爷们儿多捧场!”大嗓门一瞬间覆盖全场。
“好!”台下也热烈回应着鼓掌和叫好,他们的脸上充满着对未知的好奇,无数欢呼挤在嗓子眼,等待着爆发,有些鼓掌的动作僵在半空,空气仿佛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人都在等,帷幕背后会出来什么。
阿良也定住了,下一瞬眼睛里迸裂出火光倒影,一个“巨人”,抡着两个“大火球”,连接火球的铁链被甩出惊人的弧度,这哪是人能有的力量,凝结住的空气也随着火光迸裂,墙上的黑影也快速闪动着,人群里爆发了惊呼和掌声。
“这还算人吗!”
“巨人!巨人!他有两个人那么高啊!”
“你看他的拳头,地上都能砸个坑!”
“太厉害了!妈妈,妈妈,你快看啊!”
说什么的都有,阿良还是愣在那,他想起何二,何二一直就是瘸的,在阿良眼里,他右腿像条鱼一样,立不直,一撇一撇的,现在呢,现在,还活着吗。
阿良的眼神移到旁边的人群脸上,那些被火光照亮,睁大的眼睛和嘴巴,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嘶叫,他觉得他们像一群野兽,不像白天在街巷中看到的那般注重体面,怎么到了这里,大家都变了样,他不懂。
他又转回头去看舞台,节目变换的很快,耍刀枪的,演杂技的,顶缸的,吞剑的,还有一根绳子就能飞上天的,比平时街头上的是要厉害些,但又没什么不同,有人开始倦了,一些小孩子也嚷嚷着回家睡觉,大人们敷衍着“马上,马上”,人群开始骚动,有些位置空了,有些人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又怕后面有什么精彩的压轴,错过岂不可惜了。
这时,开场人的声音又传来:“大家久等了,今晚的特别节目,是咱们‘黑房子’的新品,黑爷特意拿给大伙尝尝鲜,放——!”
人群终于安静,但没一会儿,“上面是什么!”一声惊呼又点燃了人们的热情,开始七嘴八舌的猜着。
只见台中央上方缓缓降下一个水箱,有一间房那么大,
“好像是鱼!”
“诶!真是鱼,我看见尾巴了,好大的鱼!”
“不对啊,鱼哪来的手啊,妈呀,妈呀,这是人啊,这是人啊!”
“怪物,怪物!”
有些胆小的惊慌失措,半捂着眼,那些胆大的,则睁圆了眼睛,看的仔仔细细。
“噔!”箱子平稳落地,扬起一些灰尘,三条上身人下身鱼的东西,在水箱里缓慢的摆动尾巴,脸上没有表情,身子惨白,还有没愈合的伤口,被泡烂的皮肉边缘,也在水里摇晃,这是阿良看到的,身旁的人都在感叹怪物的漂亮尾巴,上面鳞片散发的淡淡光泽,如月光洒落,摇摆时熠熠生辉,在场的没人看过这么奇异又美丽的画面,一开始的害怕都烟消云散,他们是箱子外的人,是花钱进来观赏怪物的人,他们又坐的笔直,帐上的黑影又重新聚集。
场内的灯火被熄灭,只留水箱那处的鳞片光辉,形成一大片光晕,看的人目眩神迷,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阿良也有点晕乎乎,他摇了摇脑袋,努力去辨认着水里的那人,有点熟悉,但是他不确定,那个最瘦弱的怪物,右边脸上也长着鳞片,直至唇边,左边只剩下眼眶空洞的挂着,脸颊凹陷,唇边泛着紫色,两片唇却透着不寻常的红,上半身是与下身迥然不同的纤瘦,皮肤像被人用力撑开再裹到骨头上,这副骨架在水里打了个转,阿良看见他背上那条凸起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