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棵植物的偶然出走

夏天的时候,程暮落榜了,落榜这件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原因。

程暮是公认的好学生,从小到大一路飙红,成绩好,为人又安静,没有人与她为敌,连老师,都恨不能将自己的心事倾诉给她。她甚至连犯个错误,都被人善解人意地原谅为太累了,也该歇会了,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好学生,但是所有人都认为是,于是慢慢的,她也就在无奈中被迫承认了这个令人尴尬的现实。

一旦被人确认为好学生,那么学习的道路真是一片坦途,没有人会因为课堂上的走神找你麻烦——他们会理解为那是在思考,也没有人会因为下课后你的作业没做完而谴责——他们会理解那是因为疏忽。

程暮在一个透明玻璃杯子里种了一棵植物,是放学回家的时候从一个老婆那里买来的,她也说你清这是什么,蓝蓝的,很奇怪的形状,老婆婆说,小姑娘,买一盆回去养吧,会给你带来好运的,它会活得很长。那时候她寂寞得发疯,又无法找任何人倾诉自己的心事,养这盆植物变成了她那个夏天对自己和别人唯一做的交代。

芝童如愿以偿地考到了自己喜欢的学校,那种三流艺术院校,是程暮看都看不上眼的,但是对于芝童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她在乎的不过是一种形式,对于念书,她没什么兴趣,她的成绩很一般,但是人漂亮,又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程暮不怎么愿意跟芝童在一起,但是热情的芝童总喜欢在上课下班放学的时候,扬起她漂亮的眉,对着程暮喊:“程暮,等等我——”这一等下去,程暮和芝童变成了别人眼中的好朋友,她不得不在芝童的光影下生活着,这令她透不过气,但是拒绝的话,丝毫讲不出口。

成为朋友在学生时代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程暮的身边有了芝童,她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无法安安静静地作功课,因为芝童习惯听着歌看书,看着看着,打个哈欠便趴在课本上睡着了,程暮感觉自己念了几年书,基本上是替芝童念了,她的作业,她的成绩。全是COPY她的,但是她有什么办法。

养那盆植物的时候,程暮曾经为自己许了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这个愿望是一个巨大的秘密,她只肯对植物说,希望能够养出长久的好运来。落榜后她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为自己做点什么,这些年,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全都是为别人而活,念书是为老师和父母,做功课是为了别人便于抄袭,她也没生什么特别好的相貌,走在哪里也引起不了别人的注意,不像那个风风火火的芝童——想到这里,程暮竟然为很快要离开芝童而感到无限畅快了。

好吧。承认也没什么。程暮承认自己对陈述有好感,那也没什么,但是陈述的眼睛里,只有芝童一个人,程暮在这样煎熬的折磨里,已经坚持了两年。如此下去,她就要疯掉了。

陈述的眼睛非常大,程暮不知道男生也可以有这样好看的大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喜欢上陈述是在一个课间休息的时间,程暮在校园里闲逛,陈述正逆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程暮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但是她敢相信他没有多注意她一眼,甚至她的紧张都没有一起他丝毫的注意。

他的眼睛真大。程暮咬了咬嘴唇,抱紧了胸口的几本书,那偷窥来的秘密令她脸红心跳,17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男生的眼睛。

当然。他不会注意到自己。程暮很明白。她在他或者其他人的眼中,已经变成一个标准像一般的人物——学习好,操行好,优秀的代名词。这件事在程暮看来真是可笑,她又何尝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张扬个性,压抑是她生存之本,竟然到最后,顶着硕大帽子的她连张扬的资格都没有了。

老师和家长的话根本不要听,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因为各方面的优异而为自己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比如说,她发现那些校园里美好的感情,只可能发生在那些除了漂亮别无他长的女生身上,那么对于程暮来说,成绩的好不好,除了得到口头的赞美,还能赢得什么呢?

做个坏女生才能够得到关怀。比如芝童,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她的水准,若然有天她拿个稍微像样点的分数,都会被捧到天上去,以鼓励的机制带领差学生,是老师们惯用的伎俩,但是这样的方针对于程暮这样的默默无闻的好学生来说,是不公平的。

陈述的眼睛后来变成程暮每天课本之外的秘密,她可以轻易地攻克学海难关,但是对于男生,她真是一张白纸,如何靠近,如何了解,如何试探,她一无所知,她甚至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觉渊源何在,她习惯了理性的思维方式,无法感性地面对一切无法把控的事,这令她慌张。

芝童却不以为然,她总是能够轻易得夺取男生的视线,然后没心没肺地笑,她不必在乎是否给人留下好印象,因为她的美,无论她有什么样的作为。都可以得到赞美。是的,跟程暮不同的赞美。

而且,自从心里有了陈述之后,程暮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芝童身边,像一粒可笑的芝麻,貌似有营养,却那么渺小难看,程暮几乎不愿意面对自己,对于自己这么多年来赢得的称号,她宁愿用一张漂亮的脸去替换。

对于程暮的落榜,张老师显然是痛心疾首,作为他最最得意最最出色的学生,张老师一直喜欢嘴边挂着程暮,好像这世界上只要有程暮在,他就有骄傲的理由,每当他枯燥的课引起同学们反感的时候,他都会抓住程暮这根救命草,在课堂上脸红脖子粗地对着坏孩子们喊:“你们问问程暮,她是怎么听课的?你们看看程暮是怎么记笔记的?为什么一样的粮食,始终养育不出来一样优秀的人?”

为这句话,同学们跟程暮都站成两极,同学们的嫉妒令程暮尴尬,她是在毫无抗拒的情况下,变成张老师的手枪的,他要她往哪里指,她就要向哪里去,谁问过她的感受?

张老师那天亲自来了程暮家一躺。对着愁眉苦脸的家长说:“别担心,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误,像程暮这样的同学,将来是非名校不考的。”

后来程暮的爸妈跟张老师长吁短叹地聊了两个小时,三个大人总结出来的问题是,程暮太累了,学习负担太重,考场上失利,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程暮在房间里冷冷地笑了一下,拨弄着已经开始发芽的植物。第一次感觉到成人世界里的可笑和幼稚。

陈述的成绩只够去一个遥远的小城市,程暮想,陈述大概是会复习一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拨开了漂亮的芝童,她也许有点信心站在陈述面前,去面对自己这一次真实的心动。所以,考试的失败与否,在程暮看来,真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能够跟陈述干净地在一起,才是她最大的心愿。

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陈述不打算复习,他选择了那个小城市不起眼的小学校,像芝童一样,就要消失在程暮的世界中了。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噩耗,整整一天,程暮都卧倒在这个坏消息里,她感觉到了一阵凉到心地的绝望。

全世界不会有人会知道她这场考试失败的原因,她无须解释,但是原来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自己能够操纵的,如果没有了陈述,如果没有他,那么她的失败有什么意义呢?

程暮在芝童的电话声中暗淡了下来,她不听使唤地来到了学校里,芝童好像在一个假期里突然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每天笑意昂扬的小女孩,头发梳成了中分,原本漂亮的脸蛋在发型改变后显得更为鲜艳,程暮沮丧地想,换作是她自己,也会喜欢上心无城府的芝童。

跟芝童走在漫无边际的操场上,程暮心事重重,芝童一路唱着歌,对程暮说:“别愁眉苦脸了,你成绩那么好,明年一定考上好学校的。”

程暮笑不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呀!”芝童感慨道,“我好像刚刚才过了15岁生日,怎么一转眼,17岁都已经快过完了呢?”

“17岁会过完,18岁也会很快过完,27岁也不一定很遥远。”

芝童做出了害怕状来,大笑着说:“程暮,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要如实地回答我。”

“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陈述?”

“当然不是。”芝童这样的直接,简直令程暮的脸红到了脖根,“说什么呢呀你。”

“好好好。我乱说的。”芝童神秘地笑了笑,不再逼问程暮,而程暮却因为这无端的一句话,陷入了更加深的低谷中。喜欢一个人能够令一个人变成一团死灰吗?还是仅仅是自己愚笨无知造就了如此尴尬的局面?

芝童也不该看不出来程暮的心事,上次班里搞大扫除,程暮鬼鬼祟祟地对着陈述坐的那块位置来回地扫,来回地擦,当时芝童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般,笑着说:“喂,你好偏心呀!”

如果芝童不是芝童,程暮也许觉得可以将心事跟她倾诉一下,至少能够帮她出点主意,但是芝童偏偏是芝童,学习上她可以有光华罩住她,但是芝童的漂亮实在令程暮嫉妒,她不愿意因为什么事再露出卑劣的姿态,就算她被风雨吹倒,她也不愿意是在芝童面前。

陈述跟一帮同学在话别,他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般的,当程暮走到他的周围,都会被这种眼神擒住。

程暮装作若无其事地晃到了谈话的同学们周围,坐在一边听他们的话题。

有人看到了失落的程暮,声音小了些,在他们看来,考试失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们一致认为这对于程暮来说是一场不可挽救的灾难,这种声音沉下来的尊重并没有打动程暮,反而增加了她的负担,她站起身来,打算离开,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缘故造成别人的尴尬。

“程暮。”

程暮停住了脚步,没听错吧?是他?

转过身来,果然,她看到了陈述,心一下子从海底升到天空,她竟然就这样欢喜起来。

“程暮,周末我们组织了茶话会,你要来呀。”

程暮笑了笑,故意开朗地说:“一定,不过,你们准备了什么节目吗?”

“陈述组织了现代舞比赛。”旁边同学捂嘴笑着说,好像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现代舞?”程暮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太好了,周末我一定参加。”

“你要是有空,早点过来帮忙布置会场。”陈述真诚地说。

“好的。”程暮连连点头,然后同学们的气氛开始缓和起来,大家都开始讨论关于现代舞比赛的事情,程暮插不上嘴,于是再一次告别,但是心情却截然不同。

为什么,同学三年,陈述都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而今天却这样反常?难道是好运植物的作用?程暮觉得自己的心还在无秩序地跳着,无法控制,这真是奇怪的感觉,这是爱情吗?17岁的爱情,单纯得像个嘲笑,她不相信这就是爱,但是那种关注的敏感,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

周末之前,程暮拨通了陈述的电话,手指按键的时候,都是在发抖的。

“是我,程暮。”

“哦。是你。有什么事吗?”陈述的声音好听地在电话那边响起来。

“我想问问,关于茶话会的事情……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也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们一起布置布置会场,这是我们毕业前最后一次活动,我希望把它搞得像样一点。”

“嗯,你……打算去那个学校了吗?不再考虑了?”程暮让自己勇敢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大脑变得空白起来。

“我非常想快速地把学业完成,因为我感觉学习的意义并不大,进入社会,学到经验,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如果将时间浪费在无穷无尽的学习中,我会疯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哦?你不是在安慰我吧?”陈述显然有些意外。

“怎么会。”

“我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好学生,肯定跟我的想法是不同的,对于你来说,学习可能是一种乐趣,对于我来说,学习就是浪费时间。呵呵。我觉得很惭愧。”

“你这样讲,我也很残酷。”程暮难过起来,是的,无论什么时刻,她都跟陈述站不到一块地平线上,这样的发现令她难过,她不是一根只知道学习的木头,她会思考,会思想,懂得衡量和质问,无限的逆反心理蓬勃汹起。

“知道你这次考试失败很难过,不过没什么,真正衡量我们价值的,不是学校,而是社会。”

“你将来想做什么?”对于陈述的慷慨激昂,程暮有些兴趣,其实关于陈述的一切,程暮都是有兴趣的。只不过这三年,自卑感环绕着她,让她迈不出一步去放纵,失败倒是给了她一个理所当然的机会,是的,没有哪个人会在失败的人面前再打算给她打击——程暮觉得自己有些阴险,但是这种感觉很快被跟陈述交谈的快乐冲淡。

“不知道,但是我要做一个成功的社会人。”陈述坚定地说。

“什么是成功的社会人?”

“就是那种在社会中如鱼得水的人,学校是个枷锁,牢笼,我们最好的时间不应该在学校里浪费,我们必须要尽快地跟社会接轨,因为我们大部分的时间,是要在社会上生存,我们要赚钱,要交际,要处理很多复杂的问题。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情。”

挂掉了陈述的电话,程暮竟然感觉自己的决心在一点点地动摇,虽然她对于做社会人没什么兴趣,但是陈述的理想感染了她,如果有机会,她真希望能够踏着陈述走过的路子一起去行走,她甚至愿意牺牲掉自己的道路去模仿他,她并不觉得自己的道路有什么好,但是陈述的坚定让她感动。

茶话会的当天,程暮早早地装扮好了去赴约一般的,说是装扮,其实只是换了一件平时不怎么敢尝试的裙子,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腿不够长,所以很少穿裙子或者靴子,她宁可让朴素的长裤遮住自己的缺陷,当然,她的缺陷可能也并不算明显,因为她的所有一切都显平淡,特殊的缺陷在平淡的大环境里显不出什么特别。

陈述远远地对着她招了招手,她迅速地跑了过去,帮他贴字,摆水果——为他做点事,她当是为他做的事,真是快乐啊。

来来往往好多同学,有几次陈述跑前跑后中,撞到了程暮,程暮有种莫名其妙的心动悄然萌动,如果说这三年只是埋了一棵喜欢陈述的种子的话,那么最后遇到了合适的土壤,这棵种子已经长成了大树。

“程暮!”芝童一身华丽的装束远远地跑来,半数男生的目光都被她摄了去。在这样的唱歌遇到芝童,并不是件好事,她的衣服明显比她的旧,暗淡,芝童的到来把程暮仅有的一点点侥幸的自信给焚烧掉了,她想,有芝童在,才可以显示出她的平庸吧。她注意到陈述的眼睛,因为看到芝童的到来,而更加闪闪发光了。

张老师也出现了,见到程暮,眼中放出了光彩,说实话,程暮很不愿意见到张老师,他太过于自负,太过于学术化,也有点太精明,一点都不愿意让自己吃亏的样子。说实话对于他的课,程暮也没有兴趣听,她的好成绩并不来自于他的优秀授课,而是程暮天生对于功课有一种信手拈来的天分,必须费劲去攻克,难关自然瓦解。但是她知道这样的想法一旦被张老师知道,他在她那里找到的那一点点微薄的自信,便会瞬间倒塌,她不至于让自己这样残酷。

“程暮,今天看你真精神,是不是从失败的苦海里自救出来了,我就说了,失败无所谓的,失败是意外,你一定会取得很高的成功的,你是我们全班的骄傲。”

“张老师……”程暮刻意地想要逃开他,“我要去帮忙摆水果了。”

端着一盘葡萄,程暮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很难看,好像一个小丑,她永远也学不会芝童那样的走路方式,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轻盈而优雅,不像自己,她甚至怀疑自己有点驼背,丑小鸭呀……丑小鸭的白日梦,呵呵,她做了一次残忍的深刻的点评,虽然她暂时脱下了好学生的外衣,但是她真的发现,除了好学生这个虚名外,自己什么都没有。

茶话会搞得很热闹,陈述的现代舞大赛也搞得像模像样,程暮从来不知道陈述竟然有着如此高超的舞技,他上了台,就像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举首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魅力无人能敌,程暮对着舞台有点着迷,在叫好声里咯咯地笑,她真愿意这一刻凝固起来,她在不愿意从这一秒的欢乐中抽身离开。

结束了茶话会后,陈述跟表演的几个同学说好去校外吃烧烤,芝童拉了程暮一起,热闹得要求参加,见她们的参加,男生们高兴得不得了,程暮也乐于在这种半推半就的含蓄中,参加有陈述的场合。

几个人要了啤酒,凑了一些钱,要了好多吃的,一改在校园里的拘谨,大大咧咧地干起来。

酒一开始喝,气氛一下子就松弛下来,程暮很愿意在这样的气氛中懒懒地享受着,芝童还是那么爱出风头,跟男生热闹得打成一片,谁都看不出来她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后来他们开始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一个男生被芝童逼问:“你暗恋哪个女生。”

也许是因为借着酒的缘故,男生大胆地说“你!”

大家愣了一下,随后哄堂大笑起来,芝童不服气,说:“说了是玩真心话大冒险,要是讲假话可就违反了游戏规则。得罚酒的。”

“你怎么知道他说了假话?”陈述说。

芝童说:“当然,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哪可能是暗恋,你看程暮那么喜欢你,她是看待你都紧张的。”

芝童的话如同在晴天霹雳里又扔了一道闪电,所有的人都被这句话震住了,因为两个当事人都在场,更何况两个人是如此风马牛不相及,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个三好学生程暮,会喜欢上跳现代舞,厌倦学习的陈述,而且是在这样特殊的场合里,想必程暮会疯掉吧——程暮的秘密被芝童当着众人面揭出来,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地说:“就是,你看,暗恋这件事都是藏着揶着唯恐别人发现的,只能从眼神中看出来端倪,所以一看陈述就知道他喜欢芝童。”

陈述的脸被两个女生左一言右一语弄得青红紫白起来,赶快圆场地说:“怎么开玩笑都开到我头上来了。大家赶快喝酒吧。”

程暮有点报复的快感。她端起来一大杯酒,一饮而尽。

那天他们都喝高了,包括程暮和芝童。陈述带着大家唱了好几首歌,他拥有同年纪男生没有的魅力,这种魅力已经如同烙印一样刻进了程暮17岁的这个意外的夏天,而成为一直持续下去的记忆了。

最后一张桌子擦完后,程暮回到收款台打着哈欠准备结账收红的时候,进来了一帮学生,其中一个高大而坚毅,走到款台来点东西吃,稀里花拉说了一大堆,突然停住了,不敢相信般地看着程暮。

程暮笑眯眯地看着发呆的男生,问:“还要点什么吗?”

“程暮?”

“是我。好久不见。”程暮露出了神秘的笑,而傻掉的陈述竟然忘记了付款,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促。

收完工,程暮走出快餐店,黑暗中,陈述走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太意外了。”

“并不意外,不是吗?一个人如果有坚持的毅力,应该到社会上去证明自己。读书,是浪费时间。”

“我的天。”陈述不断地摇头,“那些无心的话,让你有了这样的选择?”

程暮说:“不要感到内疚,也不仅仅是你的话,我只是厌倦了学习,也许新的生活会给我带来新的好运。我相信自己。”

“我也相信你。可是……为什么,是在这里?”

程暮说:“巧合吧。是巧合。”

陈述半信半疑地看着琢磨不透的程暮,好像在看着一个崭新的陌生人,她还是那个学习成绩优异到让老师拿来做榜样的程暮吗?还是那个满脑子积极进步装扮朴素不爱言语的女生吗?当然是,是她,没什么疑问。

走到了陈述的校门口,程暮说:“已经很晚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就这样吧。”

陈述目送着程暮的背影离开,好久都没有缓和过疑虑的表情。

他当然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家之后程暮就做了决定,她要到陈述将要去的城市生活,不论谁阻拦都没有用,她为别人活了17年,她要自己以后的岁月只为自己的决定而活,不管这是对还是错,对她来说都没关系。

来到A城,找到了陈述学校的附近,租了一间廉价的小屋,找到了一份快餐店的工作,她可以养活自己,可以随心所欲,还可以看到陈述,她切断了和同学们的一切联系,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直到陈述的出现。

这次见面,是她来到A城的第17天,如此巧合的数字,17岁的最后几天,能够在决定中改变自己的人生,这是多么刺激而有趣的事情,谁都不能相信,谁都无法相信,程暮不需要别人相信,她要比陈述更早地成为一个合格的成熟的社会人,她对自己是如此地有信心。

这一天她早就已经预料到,陈述的惊讶,陈述的疑问,陈述的歉意,这件事多有趣,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意外,到A城她只带了那盆夏天种好的好运植物,它在顽强地生长着,经过了火车的颠簸,跟着程暮一起来到了陈述的旁边。

她相信,它一定给自己带来无限好运的。

陈述开始经常等程暮下班,两个人的话题并不很多,大部分时间是陈述在滔滔不绝地将他学校里的见闻。谁又在哪场比赛中出尽了风头,谁又在学校里追哪个女生,谁又在哪次考试中挂了科,哪个老师有什么样的特点……大学的生活热闹而幼稚,程暮丝毫不觉得这对于她来说有什么兴趣,她在乎的是大学生活里的陈述。陈述在新的校园里,顺利得成为了风云人物,组织了很多的小组,自然也是女生们觊觎的对象,陈述丝毫没有掩饰女生们对他的热爱,并且有点引以为豪的意思。

程暮笑眯眯地听着,对于自己如此近距离地跟喜欢的男生接触,她非常满足,虽然工作远比她想象中劳累和枯燥,她唯一的盼望就是下班后跟陈述的见面,当然他们也不是每天都见,陈述有着那么多的活动和安排,仅仅是在不忙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跟她回她那个冷窖一样的小屋子,点一根粗粗的蜡烛,哈着气说话。有时侯说一些笑话,有时侯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他开始迷上摇滚,一个劲地给她推荐带着死亡气息的外国乐队,给她将一些悬念大师的电影,她知道陈述在这些悄悄的岁月里已经开始逐渐地蜕变,已经逐渐地脱离了中学时代那个一肚子空想的少年,现在的他,开始向文艺进军,他当然是个难得的问题人才,能说会道,能唱会跳,再加上思想的充实,陈述已经长成了不折不扣的文艺男青年。

程暮也感觉到自己在这一年内奇异的变化,不光是身体上的变化,更多的是思维上的挣扎,她觉得自己也开始寻找自己的定位,原来过了17岁之后,人便开始往未来的自己发展,再不是那个不用负任何责任,可以随便任性成长的时代了,有时侯想想过去,傻得想哭。

程暮留长了头发,开始化妆,不再只穿长裤和运动装,镜子前面的她,连自己都不怎么认识了。

陈述帮程暮办了一张校内的借书证,她有机会经常去图书馆待着,浩瀚的书海里沉迷。以前太匮乏,真的是太匮乏,只知道课本上的局限,连闲来看看《红楼梦》都觉得内疚,越离开书本,程暮越感觉到对知识的无比渴望,那种知识不是狭义上的知识,而是宽广的,无限的,能够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的,她想,看得见的改变,能够很快地拉动她和陈述之间的距离,而知识则可以减轻这些灾难的降临。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陈述在校园外面找了一个身份模糊的女朋友,是的,身份模糊,他从来给过她任何承诺。哪怕暗示也好,什么都没有,程暮没有奢望陈述会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是她相信自己是陈述最好的朋友,她非常想让他明白自己的感情,但是又害怕他明白自己的感情,也许潜意识里她害怕宣判的到来,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这样含混着,哪怕是组着他的哥们,她也很满足,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处的,不是吗?

程暮一厢情愿地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芝童的到来。

这天下班,程暮照旧懒懒地收拾着东西,打算回去休息。

刚刚走出快餐店,她楞住,远处,陈述站在墙根,正笑笑地看着她,而陈述的旁边,是久违了的,越来越漂亮的芝童。

一阵强烈的被出卖的感觉袭击了程暮,她从来没有想到陈述会将芝童带到她的面前。而且是在自己隐居在A城的这种尴尬时刻。

程暮迅速地感觉到了芝童这大半年来显著的变化,她穿着最时髦的巴洛克风格的外衣,一双超过膝盖的长靴,她颀长的身影像针一样自远处向程暮刺来。程暮招架不住,转头要走。

“程暮!”芝童心无芥蒂地喊了一声,顺着声音向程暮热情地跑了过来,程暮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来,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但是很快,她被追上来的陈述从后面气喘吁吁地拉住,芝童也已经跑了过来,在马路边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程暮,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

程暮使劲忍住就要掉出来的眼泪,假装平静地说:“芝童。真没想到是你。我还以为陈述交了女朋友。”

陈述笑着说:“不会吧?交女朋友你也不用这么大反应吧?别让我以为你真的暗恋我。”

芝童哈哈大笑,这天为了芝童的到来,陈述破例翘课陪她们出去疯了一天,芝童真的是越出落越迷人。如果没有程暮的搀和,芝童跟陈述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对,程暮一路上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实在是太可笑,像一个沾满了油烟味的垃圾一样,她不配有王子公主的幻想,也没有勇气做一个正常的凡人,太多的梦想控制了她的行动,而她的选择并没有为自己带来任何快乐。

芝童走的那天,陈述因为有课,程暮去送她,一路上无语,到了火车站,芝童忍不住问程暮:“究竟是为什么?”

程暮抬头看了看一脸无辜的芝童,回答:“我也想问你这句话。”

芝童说:“我问过你的。我一直问过你的,我甚至当着陈述的面问过你的。但是,你不肯承认,是你把陈述推到我这里来的,如果你肯承认,如果你哪怕给过陈述一点点肯定,我一定不会这么做,但是程暮你知道吗?我也是一直喜欢陈述的。”

程暮的眼泪流下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虚伪和芝童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真诚,她流着眼泪却让自己笑着说:“别说了,芝童,你跟他,才是最合适的一对。我一直知道的。”

芝童上火车的那一刻,程暮也为自己做了一个巨大的决定。

她绝不是自己心目那个不计较得失的女生,虽然中途她曾经迷惑过,但是她仍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自己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录取成绩单下来的时候,程暮还是给陈述打了一通电话。

自她突然离开,除了一盆植物,她什么都没留给陈述,但是对于陈述来说,她的离开与否应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想告诉他关于她的好消息。

陈述的声音低沉地令程暮意外。

“你为什么突然走了。”

“……我有了新的决定。”

“就像你当初来?你不是厌倦了学习?你不是要开始新的生活?你不是……”

“对不起陈述,那是17岁的决定,但是17岁,已经成了过去式。”

“是的,这一切都是你的决定,你的突然来。你的突然走,你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你有充足的理由,你只为自己而活,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这就是你,自私的程暮。”

程暮握着电话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她说:“我们经常保持通信联系吧,希望你跟芝童好好的,希望你能够很快实现自己的梦想……还有,我的那盆植物,希望你帮我好好地养活它。”

程暮打电话给芝童,电话那边的她还是那么地快乐,听到程暮考取了优秀学校的消息时,芝童几乎高兴地跳起来:“亲爱的程暮,我知道你一定行的,你从来都是我的偶像,真为你高兴。”

程暮从来感觉到自己如这一刻般想感谢她唯一的朋友,漂亮的芝童。

最后,程暮给张老师打电话,在张老师的赞美声里,程暮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17岁就这样过去了,荒唐的,莫名其妙的17岁,除了那一盆顽强艳丽的植物,她再也没有了牵挂,17岁她懂得了很多事情,什么是自己要走的路,什么是自己想过的生活,什么样的信念合适实际中的自己。未来将还会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遗憾自己最终还是没有对陈述说那一句话。

其实她非常想对陈述说,那一盆植物能有多蓝,她对他的就有多喜欢,那盆植物能够给她带来多少好运,她愿意把一切都送给他,既然感情上不能参与和分享,那么索性把自己的好运都给了他好了。

她再也不计较自己的得失,和这一年疯狂的代价,她打算将这些深埋在心里,等时间的沉淀去给所有的问题一个答案,这是她比较满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