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鼓上蚤中计掏金汁 西门庆小院收书僮

话说众秀才吵吵闹闹,捕头取出纸笔,现场记下各人失窃金银数目。

旁人登记数目时,不过二三十两、三五十两白银,登记至萧让时,他却犹犹豫豫,半晌才道:“约一百五十两……”

众秀才大惊,一次乡试往返至多两月,虽说穷家富路,但几十两银子也足够了,谁带这么多银子出门?

却听萧让又补充道:“……金子。”

这下连捕头手都颤起来,一百五十两金子,抵得上一千五百两银子。

捕头斜眼看向萧让,萧让大肚一挺,道:“怎的,多带些金子赶考犯法吗?”

捕头自不多言,只说要立时回府衙上报,这可是捅破天的大案。

一日无话,转眼天色已黑。秦明果真实诚,既领了令,当真炎炎夏日就在小院屋外立了一日。及至天黑,又卷来一张草席,就在屋外和衣而卧,并不离去。

屋内,西门庆挑灯夜读了一阵子书,不禁哈欠连连,问屋外秦明道:“可拿些被褥,小心夜寒。”

秦明卧于草席,道:“夜来凉风正好解暑,主公放心安睡就是。”

西门庆呵呵一笑,道:“如此我先睡了,你可要看好‘传家宝’。”

秦明闷雷似的答应一声,西门庆吹灭碗烛自睡了。

月明星稀,万籁俱静,早听得谯楼禁鼓,却转后更,东平府城中,云寒星斗无光,千门万户无光,只有远远传来几声打更梆子声。

秦明守着门户沉沉睡去,蓦地,院墙上探出一颗头来,月光隐隐,但见此人身着黑衣,獐头鼠目,两撇小胡子翘起,一双贼眼四下乱闪。

眼见四下无人,黑衣人轻巧跃下墙头,蹑手蹑脚摸到一棵梧桐树下,便把两只腿夹定,一节节扒将上去树头,兀自观察一番,眼见四下无声,冲着屋外酣睡秦明无声啐了一口,顺着树杈攀上房脊。

房脊之上,黑衣人小碎步猫腰前行,又蹲下身来掀起一片片瓦片来,小心翼翼放在一边,不多时掏出个尺把见方的洞来,他小胡须一翘,扭身入洞,直如狸猫一般无声无息。

进得房内,黑衣人扣着木檩溜上房梁,骑马儿般坐在大梁上,望着梁下悬着的白陶坛子鼠眼一翻,又瞧了瞧梁下安睡的西门庆,但见西门庆呼吸均匀酣然入梦。

黑衣人抿了抿嘴唇,从梁上只一溜又一个倒挂金钩,轻轻巧巧取了白瓷坛,当下心花怒放,单手掀起坛口封纸向内深深一探,只觉粘乎乎、软塌塌……一股恶臭汹涌而来,却是一坛大粪。

原来,哪有什么“传家宝”,西门庆白日当众信口胡言,不过是为了引偷儿再现身罢了。

“好偷儿,金汁香否?”房梁下,西门庆早已坐起身来,眼望着黑衣人笑道。

黑衣人一惊,抽手而退,向房顶破洞电射而出。

房顶传来霹雳般的一声大喝:“下去!”,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船也似的大脚从天而降,正踹在黑衣人顶梁骨上。

黑衣人头颅几被踹进脖腔里去,一个倒栽葱从房梁上跌落,摔得七昏八素正待起身,后腰已被西门庆一脚踏住。

秦明从房顶破洞一跃而下,巨灵神般落地,喝道:“好偷儿,饶你奸似鬼,还不是喝了我家主公的洗脚水!”大跨步上前提起黑衣人脚踝,喝道:“满手臭气,莫动,动一动摔死你!”

黑衣人满手金汁,却不敢挣扎,秦明只需两膀发力,瞬时就能生撕了他。

西门庆笑道:“昨夜连偷数家秀才,当真好手段。”

黑衣人叫道:“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

秦明劈口道:“偷儿,看你手段也是江湖人,却不认得我家主公?难怪敢捋虎须。”

黑衣人叫道:“你家主公是谁?敢比不得阳谷西门押司少些儿!”

西门庆大笑,秦明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家主公便是‘西门吹血’西门押司!”

黑衣人倒悬着看了看,急急抱拳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望乞恕罪!”

西门庆见对方也是江湖人士,遂命秦明放手,黑衣人就地一滚,匍匐在地只管磕头,道:“西门押司在上,小人万不敢冒犯虎尊,只是昨夜一时手痒,谁知却偷到了押司头上。”

这偷儿也是实诚,一语就认下了昨夜全部罪责。

西门庆看这偷儿爽利,道:“且去净了手再来说话。”

秦明打开房门,就要随着他前去净手,防他借机逃遁。西门庆却叫住秦明,命他焚香驱味。

房中此时臭气弥散,秦明提了白瓷坛出去,又在香炉里焚起一团上好的小香饼来⑴,香气袅袅而上,房中片刻香气氤氲起来。

盏茶工夫,黑衣人自屋外而入,见到西门庆纳头便拜。西门庆伸手相扶,问道:“足下是谁?高姓大名?”

黑衣人愧道:“小人叫时迁,生来手脚伶俐,惯会偷摸行事,江湖上有个外号唤作‘鼓上蚤’,平日里只做些高来低去的无本生意,不想却冲撞了押司。”

秦明见此人不过是一个惯偷,鄙夷道:“主公何必与他多言,送官就是。”

西门庆摆摆手,道:“你既擅长高来低去,应当不缺银两,怎地向赶考秀才下手?须知东平府戒备森严,你不怕吃官司?”

时迁道:“押司不知,凭小人身手,漫说小小东平府,就算汴京,那些衙役捕头也只配在我身后吃脚底灰。”

西门庆大笑。

时迁道:“小人虽是偷儿,却也盗亦有道,于富户人家取了金银,遇上鳏寡孤独也时常周济些钱财。”

西门庆点点头,此人看来还是个侠盗。

时迁一个头狠狠磕在地上,道:“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愿追随押司左右,哪怕做个小厮也好。”

西门庆还未说话,秦明插话道:“我家主公何等威名,收你个偷儿作甚?”

时迁讪讪不语,只是眼巴巴看着西门庆。

西门庆略一沉思,道:“追随我?你可想好了,日后多半不是锦衣玉食,少不得要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时迁道:“怕甚?声名险中求,大不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西门庆问道:“你既如此看重声名,为何却做偷儿?”

时迁道:“押司不知,小人祖籍高唐州时家堡,一堡之人俱姓时,三代族长都立下规矩,盖因时姓中人,或官场、或文士、或军中,或江湖,翻遍历朝历代,竟无一个名垂史书之人。族长下令,凡能光宗耀祖者,祠堂牌位单立,享世代后人香火。”

西门庆哑然失笑,心中略一琢磨,历朝历代还真无一人时姓出名者,似乎上一世手下,只有一个小吏名叫时苗,虽有廉骨却不识时务,后世知者甚少。⑵

秦明笑道:“一个偷儿有何本事,也想光宗耀祖?”

时迁怒道:“傻大个儿,这是在房中,若是在屋外,论起飞檐、走壁、望风、躲藏、潜伏、换位,十个你也休想近我的身,哼,大象也想抓住泥鳅?”

西门庆略一思量,道:“好,我便收了你,正好身边缺个书僮。”

时迁喜形于色,道:“好好好,多谢押司,不过书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书上的小蝌蚪。”

西门庆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留你自有大用,只是暂以书僮身份掩人耳目罢了。”

秦明气鼓鼓道:“主公,这等人有甚大用?”

西门庆道:“世间众人,但有所长皆有大用。我等将来起事之后,少不得南征北战,以时迁来说身手敏捷,心思细密,做个斥候前锋,岂不绰绰有余?”

秦明一拍脑门,道:“主公所言有理,斥候需深入敌后、油滑探讯,此人的确是不二人选。”

时迁大喜,道:“我将来能当统领?”

秦明道:“跟着押司,将来就做个将军也不稀奇。”

时迁喜得抓耳挠腮,忽地蹦起一丈多高,大笑道:“我……我是将军了,哈哈!”

秦明也是豪放率真之人,见时迁如此真性情,不禁大笑,对时迁芥蒂尽去。

时迁当下正式叩拜西门庆认作主公,西门庆也将自己即将参加文武乡试之事告知,时迁嬉笑道:“主公,您有所不知,我是个福将,定能助主公乡试文武一齐抡魁。”

西门庆哈哈大笑,道:“七八日后就是武举乡试,且看你话灵不灵?”

时迁这员福将能否助西门庆乡试抡魁?且看下回分解。

这正是:

休以读书论成败,偷鸡摸狗也是才。

只消跟对大官人,偷儿也把命运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