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休要乱我道心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一条陋巷院内。

那个自称夜中捉妖路过此地的中年道士嗅了嗅,笑道:“先前在院外巷子,贫道就闻到了一股草药香味,这才停步,如果贫道没猜错,其中就有乌头与生姜,怎的,你还是个土郎中?”

宁吉赧颜道:“哪敢说自己是郎中,只是在逃难路上,从一处荒废的药铺无意间找到了几本药书,边走边学,都不敢说学到了皮毛。”

陈平安说道:“若是不介意的话,拿来看看。”

宁吉连忙起身,咧嘴笑道:“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吴道长稍等,我这就去拿。”

爷爷上了岁数,睡觉浅,宁吉蹑手蹑脚去屋内,轻轻取出一个自制的樟木盒子,回到院子,交给谈吐风雅的吴道长。

陈平安接过木盒,没有急于打开,笑道:“贫道先猜上一猜,盒子里装着的药书,编撰者多是最近三百年间兴起的火神派一脉。”

宁吉错愕不已,满脸震惊道:“吴道长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陈平安摇头笑道:“这一脉的医家、郎中尤其擅用姜附,根据你晒的草药,不难猜,没你想的那么神神道道,跟仙术无关。”

宁吉恍然,虽然这位吴道长“自揭其短”,他反而愈发敬重这位从不故弄玄虚的道门仙长。

如果不是陆沉道破天机,陈平安完全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消瘦少年,就是那个能够让文庙兴师动众到处寻觅的漏网之鱼。

陈平安打趣问道:“你竟然还知道火神派?”

宁吉点点头,羞赧道:“经常卖药材给铺子,时日久了,就从郎中们那边听了些说法。”

陈平安笑着打开盒子,拿起那几本书,想来宁吉背井离乡这些年,凭此药书,既能治病自救,也能采药赚钱。不过这些书是坊间书商刊印的线装本,版刻粗劣,文字经常会有错讹,药书不同于一般杂书,一字之差,可能就会谬以千里。

“谚云,书三写,鱼成鲁帝成虎。”陈平安快速翻了几页,笑道,“意思就是说一部书,不管底本有多好,传抄、版刻多了,就容易出现纰漏,错、脱、倒字,在所难免。以后有机会的话,尽量去寻找些好的底本,对照着看,学那秘书省正字、校书郎仔细校勘文字,纠正纰漏,免得后世以讹传讹。”

宁吉使劲点头,默默记在心中,只是他一想到自己的那点储蓄就开始犯愁,不知道猴年马月才有钱购买那些所谓的善本。

陈平安随口说道:“那乌头是你春采而得,其实同样一味药草,采药的时月和地点不同,就会各有各的名称和药性,此理不可不察。像这乌头,在古蜀地界的黄庭国,以及前不久更名为处州的大骊龙州,药性就比别处更好,又以每年九月采摘、曝晒尤佳,不过在处州那边,别称泥附子。既然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最为讲究土性的药材,自然也是差不多的。”

宁吉眼神熠熠道:“吴道长,我以前只听说过大骊龙州,以后一定去那几个地方走走看看。”

“少年血气旺盛,志存高远,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陈平安点点头,将那几本书放回樟木盒子,还给宁吉,笑道,“人生路途漫漫,得个休歇处,还能喝一瓢水解渴,就是善缘法。贫道就与你多说几句题外话,自古各脉医家,素来分歧不小,相互间吵起架来,骂人很凶的,不过读书人骂人,不在嗓门大小,往往是越文雅越刻薄。”

陈平安以手掌压樟木盒:“其实分歧不在书,还是在人。既在服药之人所处地界的气候各异,也在用药之人的个人师承和见解。宁吉,你也算是读过几本药书的人,那贫道就要问你个问题了,各脉郎中如此吵架,到底谁对谁错?”

宁吉用心思索片刻,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有话直说便是,又不是科场考试,贫道既不是科场考官,你也不是赶考举子,贫道不是教书先生,你也非蒙童,并无考校之意,我们就只是随便闲聊几句而已,不用紧张。”

文字和言语,既是沟通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同时何尝不是一种障碍和界限。

宁吉挠挠头,犹豫片刻:“吴道长,有没有一种可能,没有对错的分别,只有更好与更对?”

陈平安笑道:“答案到底是什么,你以后自己慢慢找。总之做学问,可以与谁争个面红耳赤;做人,还是要冲淡平和几分的。”

宁吉若有所思。

陈平安笑着调侃道:“哟,竟然听得懂这种大道理?”

宁吉咧嘴一笑:“听不大懂,反正先记住了,以后慢慢想。”

陈平安抚须点头,赞叹道:“孺子可教。”

随着与这位吴道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对话,不知不觉,宁吉变得心境祥和起来。就像他心境当中多出了个地方,名为大骊龙州,仿佛心路上,远处还有些书铺,里边搁放着几本药书,就是价格不便宜……都在等待少年的远游和见面,而在这条少年尚未起程的道路上,好像路边有几个郎中在吵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十分有趣……路上还有个温醇嗓音,似乎在反复说着一句话——做人要冲淡平和几分……只是这些潜移默化的景象和心相,名为宁吉的贫苦少年此时此刻并不自知。

陈平安说道:“见面就是缘,贫道自年少时外出游历,行走四方,摆摊算命之外,偶尔也会当个游方郎中,今儿教你几个药方,分别名为左、右归丸,补中益气汤,银翘散,四逆汤,还有紫雪丹。贪多嚼不烂,暂时就教你这几个。以后若是有缘再会……那就以后再说。”

宁吉闻言顿时满脸涨红,激动不已,用略带乡音的官话颤声道:“吴道长,我只晓得这四逆汤,书上说,有温中散寒、回阳救逆之功。”

陈平安笑了笑,自顾自说道:“这些方子,或多或少都需要与钱打交道,既然你知晓四逆汤的妙用,那贫道就再传你一个几乎不用花钱的烤背法,你以后上山采药之前,先在家里起一火炉,等到你下山而归,背对火炉,烘烤后背,其理与艾灸相通,至鼻尖冒汗即可,可通督脉,也有回阳之用。”

陈平安微笑道:“贫道是方外之人,一贯看淡钱财,黄白物皆是身外物,自然不贪你那点积蓄,你若觉得有所亏欠,心里边过意不去,无妨,今日别过,你只需以后多发善心,多行善举,于自己心中有个功过格,一一还与人间便是,就当是还上这笔人情债了。”

宁吉懵懵懂懂,思量片刻,还是使劲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这边可有笔墨纸砚?”

宁吉点头道:“都有的!”

在宁吉忙不迭跑去屋内拿纸笔时,陈平安抬起头,望向院外小巷,墙边有女子一闪而逝,他笑了笑,假装不知。

薛如意扯了扯嘴角,小声道:“坑蒙拐骗,装神弄鬼,无甚意思。”

先前察觉到陈平安大半夜的鬼鬼祟祟离开宅子,她反正百无聊赖,就跟在陈平安身后,一路尾随来到了永嘉县,想看看陈平安到底是当那采花贼还是当梁上君子,不承想七弯八拐,陈平安竟是来见宁吉的。

就在此时,薛如意耳边响起一个大义凛然的嗓音:“这位姑娘,你误会我们吴道长了。”

薛如意心中惊骇,仍是不动声色,闻声转头,瞧见了一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寒酸道士,年纪轻轻,倒是人模狗样。薛如意问道:“你是?”

那道士润了润嗓子,道:“小道姓陆,姑娘可以喊一声陆道长。不是自夸,只说摆摊算命这个行当,院内那位吴道长都算是小道的晚辈,故而只强不弱。此外,蓍草、扶鸾、梅花易数等等,无所不精。尤其是‘起卦’一道,更是拿手好戏,无论是掷铜钱、看文字、听鸟声、辨风声,约莫是贫道至敬至诚的缘故,惟神惟灵,无不感应。”

薛如意猜不出对方的身份,便耐着性子听这位陆道长自吹自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自称姓陆的道士,说话文绉绉,伶牙俐齿,欠儿欠儿的。是了,与那吴镝分明是一路货色,难怪如此熟悉。

薛如意心细,已经仔细打量过对方的装束。年轻道士别木簪,绾太极髻,穿一身棉布道袍,腰间悬挂了一枚黑色袋子,还斜挎了只棉布包裹。

发现薛如意瞥了眼自己的黑袋子,年轻道士笑道:“曾是一个狱吏出身的老友所赠,睹物思人,珍而宝之。自古医道不分家,访仙寻道,青囊卖卜。”

薛如意故作讶异,问道:“道长还会看风水?看得阳宅吉凶,也看得阴宅的好坏?”

陆沉摇头道:“小道不是特别擅长这一行。”“特别”二字,咬字极重。

薛如意笑道:“不擅长就算了,本来还打算请陆道长去我家掌掌眼哩。”

陆沉扯了扯包裹的绳子,笑道:“不瞒姑娘,里边装着几斤晒干的黄精,质地极好,关键是价廉物美,本来是有用处的,若是姑娘识货,可以买去,小道大不了多跑一趟山路就是了。先前在那一座名为全椒的古山之中,有一位有道之士与小道说,采服黄精,只要得其正法,可致飞天。”

陆沉看着这个在此地徘徊不去的女鬼。世间无论男女,人与鬼,仙与怪,活得久,故事多。情关附近,佳人相见一千年,想见佳人一千年哪。

薛如意闻言嗤笑不已:吃几斤黄精就能得道飞升?学谁不好,非要学那吴镝,喜欢套近乎再杀熟?只是薛如意心中难免猜测,难道这个姓陆的年轻骗子就是吴镝在这玉宣国京城所找之人?看双方年纪,莫非是吴镝流散在外的私生子?只是两人的容貌也不像啊。

陆沉小有尴尬:这位薛姑娘到底咋想的,那陈平安的相貌只能算周正,贫道可是完全当得起“英俊”二字啊。

薛如意笑问道:“吴道长喜欢在宅院里边种花,陆道长就喜欢上山采摘药草?”

“偶尔为之偶尔为之,毕竟治病救人,涉及生死,用得好,妙手回春,鬼门关旁开铺子,用得差了,就是三指杀人,怨深白刃,岂敢不慎之又慎。”陆沉微笑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这个行当的祖师爷之一曾经立下规矩,必须学贯古今,识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切不可行医为生。”

薛如意讥笑道:“按照你的说法,天下杏林能有几个合格的郎中?”

陆沉面有惭愧:“小道笨口拙舌,实在是说不过姑娘。”

既然吴镝来此只是为了跟个少年套近乎,薛如意也就懒得继续在巷内跟这个姓陆的掰扯,转身就走。

陆沉在她转身后喊道:“薛姑娘请留步。”

薛如意转过头,发现年轻道士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两支似乎沾带雨露的新鲜艾草。她微微皱眉,对方手中此物从何而来?

陆沉伸出手,递过艾草,笑道:“五月五日午,赠卿一双艾。薛姑娘可以在今年端午节时悬挂在门口,可保平安。”

薛如意眯眼笑道:“且不说挂艾草的乡俗讲究,只问陆道长一事,挂在门口,可以辟邪驱鬼吗?”

只见陆沉使劲点头道:“必须可以!”

薛如意冷哼一声。坑钱的道行还不如吴镝呢,吴镝好歹认得自己是女鬼,这个姓陆的,差远了。

薛如意翩然离去,陆沉便晃了晃手腕,手中两支艾草消失不见,出现在了那座鬼宅门口,艾草悬在空中,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大门,若是陆地神仙看到了,便大致可以推算出艾草会在端午日日出之后准时贴在大门上。

陆沉双手扒拉着不高的墙头,轻喝一声,气沉丹田,翻墙入内,在院内摊开双手,飘然站定。陆沉抖了抖袖子,满脸扬扬得意,贫道好身法。

薛如意身形隐匿在一处屋脊,瞧见这一幕后,呸了一声。

院内,陈平安已经给宁吉写完那几服药方,最后随便找了个蹩脚理由,多写了一服药方和如何煎熬草药,总计三张纸。

对斜挎包裹、腰悬青囊的陆沉,陈平安看也不看。

至于陆沉何时到来,以及和薛如意在巷内的对话内容,陈平安并不知道。

陆沉一路小跑按住那三张纸,着急道:“吴道友,收起来收起来,成何体统,我辈道士,顶天立地大丈夫,岂能慷他人之慨。”

陈平安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帮你陆沉这个忙,就算还清当年的那笔欠债了。

宁吉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翻墙而入的年轻道士是何方神圣。只是看情形,与吴道长是旧识?那就不是坏人了。

陆沉微笑道:“少年郎,劳烦你再去取一瓢水来,记得盛放在白碗内。”

宁吉点点头,去灶房以葫芦瓢舀水。

陈平安将三张纸之外的所有药方整理完毕,叠放成一摞,轻轻放在临时作桌的板凳上。

陆沉坐在台阶上,从宁吉手中接过那只白碗,微笑道:“用药行医也好,上山修道也罢,功夫无非是全在两仪上打算,手段万千,总归不越阴阳两法。”

宁吉有点别扭,看了眼一旁的吴道长,吴道长笑着点头致意,示意他不用拘束。

陆沉晃了晃手中白碗,笑道:“贫道陆沉,道号南华,忝为白玉京掌教之一。今夜来此,是想要收你为嫡传弟子。宁吉,你愿意拜陆沉为师吗?”

宁吉发愣,有点蒙。什么跟什么,从年轻道士嘴里蹦出的一些个词,都是些他听都没听过的说法。他只听明白一件事,对方要收自己为徒。

宁吉满脸涨红,再次望向那个吴道长。只是这一次,吴道长却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暗示。

陆沉笑了笑,先放下手中白碗,抬起双手,虚握拳头:“宁吉,猜左猜右,你随便猜。”

宁吉下意识以眼角余光又一次望向吴道长,后者轻轻点头。

宁吉左看右看,轻声道:“猜右。”

陆沉侧过身,背对陈平安,同时摊开两只手,各有一方印章,底款朝向陆沉自己,少年只见两行边款“游方之内”和“游方之外”,只有一字之差。

陆沉重新攥紧双手,抬起袖子再松手,两方印章便滑入袖内,笑道:“宁吉啊,你看我们吴道长,自适其适。虽然终日挥形,看似劳劳碌碌,实则神气无变,这就是神仙志怪书上所谓的得道高人,身形在游方之内,道心在游方之外。”

陈平安一笑置之。

三千年前,远游青冥天下之前的陆沉,早早在书上有言:“何谓大宗师,游方之外者。”既是一句极为醇正高妙的道家语,可能,只是可能,也包含另一层意义:纯粹武夫成神,是为大宗师。

陈平安突然发现一条光阴长河似乎陷入凝滞。少年宁吉已经静止不动。

自然是陆掌教的手段了。

陆沉伸出手,再次搬来两壶酒水,分别是书简湖池水城的乌啼酒和云霞山耕云峰的春困酒。与此同时,院内出现了三幅立轴画卷,都是陈平安的形象,只是略有不同,分别是立桩剑炉、双指拈符、背剑。

昔年泥瓶巷少年,在离乡远游的未来岁月里,立身之本,先后顺序,武学、符箓、剑术。是先学拳保命,继而修行符箓傍身,再炼剑登高。

“这个宁吉,天生适宜修行符箓。事实上,他修行什么都可以,几乎不存在门槛,因为只要他想学,机缘就会走到他跟前,就像你今夜来此,我也只好跟着来了。”以此作为开场白之后,陆沉停顿片刻,指了指陈平安拈符的那幅立轴画卷,笑道,“是张挑灯符,如夜游秉烛远行,确实很适合我们……人。”随后走马观花一般,眼中所见,都是陈平安在不同年月、不同场景使用不同符箓的画面。

当年在那条地下河走龙道的渡船上,陈平安练拳时,就会分别书写一张用以凝神静气的静心安宁符,和同样位于《丹书真迹》前几页的祛秽涤尘符。每逢夜幕沉沉,草鞋少年徒步翻山越岭,也会祭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用以确定周边山水是否有厉鬼邪祟,用来趋吉避凶。游历路上,山水迢迢,与人对敌问拳厮杀,或是用可缩地脉的方寸符,辅助神人擂鼓式,或是遇到鬼物,便祭出宝塔镇妖符。

随后画卷中多出一个恐高的练气士,姿容俊美,难辨雌雄。

陆沉懒洋洋道:“陆抬,你的好朋友,跟你分别后,在那一分为四的藕花福地之一的芙蓉山养了条狗,取名陆沉。”

陈平安看着那些不停更换的画面和“自己”的景象,倒是没有多想什么,只是觉得原来自己走了这么多地方。

第一次游历剑气长城,离开倒悬山后,陈平安乘坐跨洲渡船吞宝鲸,返回宝瓶洲老龙城期间,除了被陆抬“纠缠”,在余荫山房,他发现自己跻身武夫炼气境后,就可以画出山河剑敕符和求雨符,虽然还是《丹书真迹》中的下品符箓,但是按照书上记载,很是神异,用处颇多。只是有意无意,早就能画成这两张符箓的陈平安始终极少使用,直到在那座青同坐镇的镇妖楼内,在一张梧桐叶幻象天地中,旱灾严重,为了祈雨,他才首次祭出这种道教坛符之一、可以让“天地晦暝,大雨流淹”的求雨符。

陆沉笑道:“其实这两张你几乎没怎么祭出的符箓恰恰与你交集最多,山上道缘相对最为厚重。”

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家乡龙窑,曾有雨师烧火。也正是某人那一盒埋藏在泥瓶巷内的胭脂,才使得陈平安好似天生大道亲水。

“在渡船上,你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何谓真正的‘魂魄大定’,因为你终于可以在三魂路过心湖的时候,清清楚楚听到那种滴水的声响。那会儿你是忙着开心,还不知道,不是所有练气士,哪怕是当了地仙,就可以察觉到三魂过路的。能够如此,当然是要感谢那个娘娘腔的遗物。”

陈平安探臂拿过那壶悬空的乌啼酒开始默默喝,陆沉便取过那壶春困酒,继续自顾自说道:“山河剑敕符,你当年阅历浅,所以一直想不通何谓三山,而且始终将信将疑,为何练气士手持此符就可以让神鬼礼敬,主动让道。”

上次在天外,返回浩然途中,李希圣现身,帮忙解惑,让陈平安终于确定了自己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既有些渊源,又无一般意义上的道缘。原来那位远古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之一,早年在骊珠洞天的落脚地就是泥瓶巷,只是与小镇几支陈氏都没有任何交集罢了。

“哪怕是现在,你仍旧不清楚……准确说来,是不确定此符中的‘河’作何解。师兄在书上只是笼统说了,远古曾有神人做主江河,司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你当然猜到了是与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有关,但是不敢相信罢了,或者说,不是特别愿意相信。呵,大伏书院,大伏,三伏天,自然是经常需要求雨的。钟魁偏偏出身这么一座儒家书院,你说巧不巧?你与钟魁初次相逢是在大泉边境的狐儿镇,但是钟魁第一次显露儒家之外的神通,好像是在那条埋河吧?”

“你当年对求雨符没什么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炼制出五行本命物,后来便用一个白菜价格从青虎宫道士陆雍那边入手了一件对他来说是鸡肋、对你而言却是无价之宝的五彩金匮灶。呵呵,五彩,这岂不是更加无巧不成书了,对吧?”

说到这里,陆沉好像有点口干舌燥了,赶紧仰头咕咚咕咚,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水。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问道:“陆掌教的意思,到底是想要说这些事在等人,还是人在做事?”

陆沉说道:“好问,好问啊,换成曹溶,打死都问不出这种问题。先前他在泼墨峰一口一个‘弟子鲁钝’,我便只好一个眼神又一个眼神地安慰他‘哪里哪里’,事实上‘就是就是’啊。”

陈平安正视前方,朝陆沉那边稍稍移动酒壶,陆沉便以手中酒壶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陆沉喝过酒,拿手背擦拭嘴角,思量片刻,说道:“真要计较起来,好像换成谁都是如此,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你,我,曹溶,长宁县那座鬼宅内的薛如意,她隔壁的读书少年,还有这边的永嘉县,这里的宁吉。”

说到这里,陆沉收起神通,院内三幅立轴画卷消散,光阴长河继续流动。

陆沉双指捏起那只水碗,却不是自己喝水,而是出人意料地递向陈平安,笑问道:“不如你来收徒?”

陈平安没有料到陆沉会来这么一手,无言以对。

宁吉闻言,眼睛一亮。一双眼眸在夜幕中炯炯有神,如点燃烛火,是一个心中充满失望的少年的憧憬和希望。

陆沉贼兮兮而笑,陈平安瞥了他一眼,微笑道:“陆掌教这么开心?”

陆沉立即收敛笑意,重新将白碗放回两人之间的台阶上:“我那弟子先前说了句肺腑之言,说陈山主与陈山主的先生,学生与先生,你们俩都好为人师,他曹溶表示打心底佩服。贫道收了个直言快语的好徒弟啊。”

陈平安那些弟子、学生当中,从最早上杆子当学生的崔东山,到被他视为自身拳法一道的关门弟子赵树下,他当然对谁都很满意,但与此同时,并不掩饰对他们各有各的偏心。话说回来,在某种意义上,陈平安好像暂时还没有收到一个“最像自己”的弟子。毕竟门槛不低,既要是剑修,还能学拳,同时还得是一位符箓派炼师。如此,一身所学极为驳杂,且门门手艺都可算登堂入室的陈平安,在传道一事上,就可以倾囊相授,尤其是在“亲传”二字上,可以真正做到得偿所愿,淋漓尽致。

学生、弟子们一个个都太好,以至于陈平安这个先生、师父,好像比起落魄山的山主,更像个甩手掌柜。故而在亲自教徒弟这件事上,陈平安是有不小遗憾的。崔东山是不用教的,曹晴朗的蒙师其实是种秋和陆抬。此外,比如教裴钱拳法,传授再见面时已经是金丹境剑修的郭竹酒剑术,即便是如今跟在身边的赵树下,他学拳起步,更多还是自学。好不容易碰到个小姑娘,陈平安想要偶尔显摆一二,结果在柴芜那边,又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收起心绪,转过头,望向陆沉,以心声询问道:“我们年少时,有无熬过某个冬天,是否早已冻毙于夜中?”

我们?啥意思?陆沉呆若木鸡,沉默许久,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陈平安,别学那个郑居中,真的,听我一句劝!”

郑居中是郑居中,独一份的,他会想着证明自己不是道祖,这种热闹,你陈平安掺和个什么劲儿?

见陈平安不言语,陆沉举起一只手,双指并拢,痛心疾首道:“朋友之间,如此见外吗?难道还要贫道发个毒誓?!”

陈平安似笑非笑,现出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异象稍纵即逝。他松了口气,点点头:可以排除这个最不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可能性了。

在这之前,陈平安怕就怕自己是陆沉五梦七心相之一的关键一梦——梦蝶。

“多年朋友了,别乱我道心。”陆沉擦了擦并无汗水的额头,小心翼翼道,“其实……”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接话道:“其实有过类似想法?”

陆沉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问道:“既然想到了,为何不做?”

陆沉笑容灿烂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那师尊,与你在小镇一路同行,最后会在泥瓶巷口停步?”

陈平安微微皱眉,反问道:“我家泥瓶巷祖宅,隔壁曾经住着谁?”

陆沉哈哈大笑,只是用手轻轻敲打心口,嘴上说着“咚咚咚”。

一处村野学塾,山水相依,附近溪涧潺潺,水遇石而激,菖蒲翠绿丛丛。

真身所在的陈平安躺在藤椅上,手拿蒲扇,闭目养神。

道由白昼云尽,春与青夜溪长。

赵树下停下走桩,坐在檐下一旁的竹椅上,看了眼躺着摇蒲扇的师父,没来由想起朱先生的一句话:阳寿参差,不独在天;修身养性,可以永年。

陈平安依旧闭着眼睛,说道:“要是想笑就笑,不用忍着。不过事先说好,今天的事情别传到落魄山那边,尤其别被小米粒听了去。”

赵树下点点头,满脸笑容,可到底没有笑出声,算是给师父留了点面子。实在是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师父身上,赵树下再憨厚淳朴,还是会忍不住想笑。

原来,白天时候,学塾有个蒙童的娘亲,一看就是个泼辣妇人,站在门口扯开嗓子让自家孩子跟她回家,不在这边念书了。当时师父询问缘由,妇人只是不搭理,只顾号着自家孩子的小名。蒙童怯生生站起身,好像臊得慌,也委屈。

那妇人扯过孩子的胳膊,还让师父当场掏钱,归还那笔束脩。其实学费本就少于“市价行情”,比起隔壁村低了不少。师父倒是没有动怒,也没有与那妇人说什么,只是想要与那个孩子说几句,结果就惹恼了妇人。妇人开始伸手推搡,师父只是抬手拦了一下,妇人就开始撒泼,直接往师父脸上招呼了。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陈平安也有几分忍俊不禁:“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斯文扫地。”

赵树下好奇问道:“师父,以十条腊肉作为束脩,真是至圣先师亲自规定的拜师入学礼吗?”言外之意,自然是圣人教书也要钱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千真万确。”

赵树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师父,怎么由着那妇人带走孩子?”

陈平安睁开眼,想了想,无奈道:“既然拦不住,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互挠吧,又不是问拳,谁打架赢了谁说了算。”

赵树下笑得合不拢嘴。

最后那个孩子成了村塾第一个退学的蒙童。学塾才刚开张没几天,说是出师不利也并不过分。听说那个喜欢乱嚼舌头的长舌妇最近就在给学塾和师父泼脏水,捕风捉影,什么难听的话都敢说。

这边的陈平安刻意收起了一切境界、神通和气象,已与凡俗无异,所以先前赵树下的几次出声打招呼,陈平安是确实没听见,而那次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偶然御风至此,误以为陈平安在藤椅上装睡,故意无视她,还真是错怪了陈隐官。可即便如此,陈平安哪怕当时只是一瞪眼,估计也能唬住那个登门胡搅蛮缠的乡野妇人。

有趣归有趣,好笑归好笑,赵树下还是叹了口气,到底是为师父打抱不平。能够跟随师父求学受业,是多大的福气?听说如今好些儒家学宫书院都希望师父去讲课呢,师父都婉拒了。

陈平安轻摇蒲扇,自顾自笑了起来:“记得当年第一次跟魏羡见面,是在大泉边境一个叫狐儿镇的地方。客栈内,咱们那位南苑国的开国皇帝独具慧眼,与我才见面,第二句话便直不隆咚来了一句‘主人好重的王霸之气’。呵,你以为?魏羡除了酒量好,看人的眼光更是一绝,卢白象和隋右边都远远不如他。”

赵树下毕竟不是师姐裴钱,更不是小师兄崔东山,接不住这种话,一时间便有些冷场,随后陈平安没来由说了小有停顿的两句话: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赵树下不明就里,却察觉到今夜的师父好像有点……如释重负,尤其轻松?

陈平安轻声笑道:“那封信,你送去落魄山好了,记得拣选僻静山水,一路走桩,路上好好体会一下五境武夫体魄的不同寻常。到了落魄山,不用着急赶回来,让老厨子帮忙喂拳,地点就放在竹楼二楼好了,养好伤再说。如果觉得问拳痛快,可以多挨几顿打,最好是向朱敛多偷学几个桩架,那家伙喜欢藏私,我猜他还有不少的压箱底绝活一直没机会显露出来。你也是剑客,朱敛也会剑术,到了二楼,可以厚着脸皮让他抖搂几手,如果能在竹楼顺便打出个六境,也是可以的。我这边的衣食住行你就别管了,担心这种事情还不如担心自己老大不小了还在打光棍。”

赵树下刚刚从武学四境跻身五境,因为都在炼体境范畴之内,破境难度不如三境至四境、六境至七境。

方才,道士吴镝在永嘉县陋巷院内向陆沉询问考证朱敛剑术高低,以及和隋右边比如何。陆沉嬉皮笑脸,只以二字作答:“不低。”至于是比隋右边只高不低,还是在他陆掌教眼中,朱敛的剑术造诣当得起“不低”二字,陆沉就不愿细说了。

要知道,陆沉曾撰写有《说剑》篇,除此之外,他在白玉京玉枢城内,向城主郭解、副城主邵象借了一块地盘,建造了一处私人书斋,就取名为“观千剑斋”。那两位正副城主,都是白玉京道官中有数的道门大剑仙。

朱敛曾经说漏嘴,说自己第一次行走江湖是仗剑远游,要说朱敛不谙剑术,陈平安打死不信。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时至今日,好像就只有朱敛没有收取嫡传弟子。要知道,朱敛已经是止境武夫,撇开早早转去修道、要当女剑仙的隋右边不说,在武学炼体一道出力更多的魏羡和卢白象如今都才是远游境,同乡种秋亦然,唯独朱敛,到了落魄山这么多年,更多兴趣还是在以管家身份代替年轻山主操持庶务之上,每天忙碌百事而唯独闲学武一事,陈平安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这才有了双方相约于南苑国京城的那场问拳,拣选大雪天,双方不留余力,只管酣畅问拳,一较高下。

按照“学武”岁月,你比我陈平安年长一甲子,我比你朱敛武学高一境,这就叫各凭本事,到时候谁被打趴下了,都别怨天尤人。

赵树下点头答应下来。确实,师父在首次离乡后的三十年间,几乎绝大部分光阴都在异乡远游,轮不到他来照顾师父的日常生活。

记得朱敛曾经说过一句:“当我们无法对自己负责,就很难有资格对别人负责。”

至于临时起意的送信一事,原来是陈平安白天刚刚写了一封信,原本打算让陈灵均下次来这边逛荡的时候带去落魄山,寄往青萍剑宗,收信人是曹晴朗。

在信上,陈平安建议这个怎么看怎么顺眼的得意学生,在忙碌开凿大渎事务之余,抽空去天目书院听一听副山长温煜的讲课。

这些事,以及某些私心,陈平安一向是不瞒着赵树下的。

赵树下好奇问道:“师父好像很敬重天目书院的温山长?”

陈平安思索片刻,字斟句酌,缓缓道:“怎么说呢,温煜很接近我心目中……那种理想状态下读书人的形象。既风骨凛凛,有一种天然的舍我其谁的书生意气,锐气无匹,同时又很务实,志向高远,心思缜密,做事稳妥,而且对弱者始终怀着一种强烈的恻隐之心,所以在我看来,温煜当得起‘粹然醇儒’的称赞。”

陈平安笑道:“就像我家先生说的,‘笃志而体,君子也’。温煜就是这种正人君子。”

约莫是被师父的这种心境变化带来的气象给感染了,赵树下难得开玩笑道:“温山长跟太徽剑宗的刘先生比呢?”

陈平安哑然失笑,轻轻扇动蒲扇,意态闲适,眯眼而笑:“还不太一样。我跟刘酒仙相处比较自在,跟温山长相处……相对比较拘谨吧。”

赵树下有些震惊:师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然也会在与人相处的时候感到拘谨?他在落魄山虽然不属于哪座山头,但是落魄山的风气就摆在那里,谁都比较言语无忌,好些消息都是互通的,就像没有谁是边缘人物。所以他很清楚,师父每每出门远游再返回,仿佛带着一大箩筐的故事,回到家乡后,不管遇到了哪些波澜壮阔的场面,是亲历,或是旁观,都很少这么跟谁反复提及某个人。只说师父开馆授业这段时日,在他面前就提起温煜许多次了。

陈平安第一次见温煜是在自家那艘风鸢渡船上,虽是首次见面,双方聊得不多,陈平安却在赵树下面前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位书院君子的钦佩。

比如温煜有个设想,准备以某个山上门派作为范例,首要条件就是祖师堂人数必须是奇数。而在此之前,还会有一个更小规模的内部议事,用来判断某些重要决议是否需要提上议程。人员同样是奇数,保证不会出现持正反意见人数相同的局面,如此一来,任何摆上台面的决议,是与否,都可以迅速通过。不管是隐约分出大小、里外的两座议事堂,若是始终持有异议者,都可以明确要求将自己的否定意见记录在册,留有备案,以供将来翻阅和查证。同时设置一种类似“史官”的角色,职责类似修撰起居注。

陈平安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画圈抬升:“温煜说,整个世道呈现出一种螺旋上升的态势,纹路若羊角,都是往上走的,不单单是依靠某些强者带头开路,还需要靠一种稳固且不失灵活的制度。他想着,世道的好坏不能一直取决于一小撮人的决定,需要更多人能够为自己负责。在这期间,我们可以随时纠错,不怕犯错,就怕拖,怕以不作为的表面无错来掩盖怠政,而是要让每一次犯错和改错,成为一级世道上升的小台阶,久而成路,人人可走。如此一来,就像书院为世俗先提供了一个有据可查的底稿、范本,然后共同决议次数越多,可以从头翻阅的案例越多,发现的问题越多,纠错如校字,底本就越来越趋于善本,最终世道就稳当了,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起伏和‘对错’在定义上的纠正和修缮。”

陈平安轻声感叹一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任重道远。”

赵树下赧颜道:“师父跟我说这些,会不会是对牛弹琴啊?”

陈平安笑问道:“觉得烦?”

赵树下摇头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点头道:“当我们知道了一个个更多的‘为什么’,会让我们更有耐心和平常心。一个人能够心平气和,就是修心功夫有成,以后遇到事情,就不容易与人说气话,说重话。”

三教百家学问,好像都在一个“心”字上下功夫,甚至是出死力。

赵树下对此深有体会。

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住处又是书房,作为分身之一的青衫陈平安正在挑灯夜读,反复翻阅一本册子,内容正是上次与温煜闲聊的汇总。他手边还有八本册子,厚薄不一,内容各异,既有好似山水游记一般的地理志,也有佛门戒律和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还有竹枝派裁玉山的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

如果将七显二隐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落魄山不挪窝的陈平安,就有点类似总阅官或是总纂官了。

这个陈平安走出屋子,悬好一枚剑符,御风去往槐黄县城。

按照上次议事时文庙决议的结果,未来各国礼部尚书都得是七十二书院子弟出身。在温煜看来,入仕为官的读书人,除了拥有扎实的个人修身学问,同时还需要精通律法和术算,有务实的经世济民之术;既要能够诚心正意,不断增进学识,又要擅长解决或是至少理解具体的钱粮、诉讼等事务的运转原则。当时温煜向陈平安举了个例子,朝堂上礼部与户部官员吵架,总不能一个只说礼仪道德,一个光讲自己的钱袋子,那就是鸡同鸭讲了。

既然进入书院的学子都是各国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那么书院就得负起栽培的责任。书院要着重钻研十数个议题,广开言路,让儒生广泛参与策论,例如何谓真正意义上的君王垂拱而治,书院争取让书院儒生一进入书院就对这些悬而未决或是答案比较含糊其词的议题有所了解,而不是只读自己的书,在书院埋头做自家学问。一国祖宗家法,甚至是儒家的文庙之礼,到底是不可更改的还是可以修正的,有无完善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完善,都在书院求学期间掰扯得一清二楚,做到人人心中有数,即便依旧各有答案,那就暂时求同存异,让学子离开书院后,在家族,在朝廷,用他们未来碰到的具体人事来佐证或是推翻自己最早的观点……讲任何一个道理,都要有一系列严格缜密的推论过程,抛出任何一个观点,都要有足够的道理作为支撑。

温煜说天下读书人,讲理如著书,论点只是书名与序文,论据是书目,是正文章节,循序渐进,每一个环节都得经得起推敲。立心中志,是感性的,浪漫的,可以高远无垠;做手边事,是理性的,须有次第,讲求脉络分明。

此外,温煜还说打算由书院牵头,与各国朝廷合作,以官方身份编撰一部通用的药书,还要提升诸子百家中医家的地位。对浩然历史上那些不管成与败的著名改革,他还要将当时与后世的评价、不同的意见都编撰成一部类书,供后世读书人参考。

这就和陈平安的许多观点不谋而合了,而且明显温煜要比陈平安想得更加深远且步骤周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顷刻成知己。

温煜除了是一位担任副山长的儒家正人君子,其实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修。就像青冥天下的谱牒修士,究其根本,当然皆是道士,但是不妨碍他们各有修行道路,拥有另外的附加身份,比如玄都观就是道门剑仙一脉,地肺山华阳宫也有一脉旁支是剑修。

温煜之前和去自己书斋做客的好友王宰开玩笑,说自己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肯定可以进入避暑行宫。这可不是温煜故意贬低朋友抬高自己的言语。

这个陈平安悄然来到小镇主街幕后掌柜是封姨的那栋酒楼,到了这个时候,依旧灯火辉煌,人声嘈杂。

一路走向泥瓶巷,陈平安在巷口停步片刻,然后在巷内缓步前行,走到了祖宅隔壁门口,面朝那座好像自打记事起就荒废的宅子。陈平安向左手边巷内某地看了眼,蹲下身,双手笼袖,好像有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再往右边瞥了眼,自家祖宅外边的泥土下埋藏着一只胭脂盒。

就像道士吴镝向陆沉问的那个问题:天下事,纷纷杂杂,到底是人为,还是天定?若是天定万事,就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可若不是,那就是人生路上难免巧合多,得失在己。听陆沉的口气,好像还是后者居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学陆沉先前那般翻墙而入,背后就是院门。他走了几步,想要推开眼前的屋门,入内一探究竟,看看有无线索,只是刚伸出手就停下了,想想还是作罢。他单手撑墙再次翻身进入自家宅子,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坐在桌旁,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

这个陈平安,其实就是他心目中曾经的读书人,年少求学读书,出了学塾后,经过一番谋生努力,年长就有了自己的书斋。大概也是爹娘希冀的陈平安过的那种生活,平平安安,衣食无忧,成家立业。

有些质朴的道理,爹娘其实是无须与一个孩子反复唠叨的。与人为善,要有礼貌,在路上见了长辈不能当个小哑巴,要喊人。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为父母长辈如何做,孩子在旁边永远看得真切。大概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边,赵树下问道:“师父,为什么要刻意当个……普通人?”

陈平安笑道:“在山下开馆授业,就是教书育人,要山上的神通术法做什么?”

赵树下哑口无言。

陈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书育人,不可分开。”

如果哪天学塾就只是教书,且将孩子送往学塾的父母长辈,以及夫子先生们都如此认为,是会出问题的。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学一学齐先生。”

听到师父这个说法,这句心里话,赵树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师父一直称呼那个文圣一脉的小师兄为“齐先生”,而不是“齐师兄”。以前是,现在还是,可能以后也是如此。

陈平安突然笑道:“树下,你可能马上就会有个师弟了,十四岁,姓宁名吉。暂时只是可能,不能说一定如此,因为在这之前,宁吉还有个徒弟选师父的过程,是陆沉还是我,等他静下心来,多想几天,再做决定。”

赵树下误以为自己听岔了:“谁?”

陈平安说道:“你没听错,就是陆沉。”

先前在永嘉县,陈平安给宁吉详细解释了陆沉、白玉京掌教等说法的分量轻重,当时用了很多少年听得明白的比喻。

宁吉当然听得一惊一乍的,但是陆沉和陈平安都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少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脸色苍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

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怀揣着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来自人生道路上痛彻心扉的种种苦难。年纪不大的少年,历经诸多人情冷暖、生离死别,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蒙蒙的一片,几乎没有色彩可言。

陆沉倒是想要依葫芦画瓢,学那陈平安,给宁吉也详细解释一番陈平安、隐官、落魄山山主、大骊王朝未来的国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以及未来师娘宁姚等说法,只是陈平安没由着陆沉这么做,以眼神示意陆掌教别……作弊。

本来陆沉让宁吉端来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陆沉的意思,宁吉点头答应下来,他再喝水,就算是他喝过拜师茶,与宁吉有了师徒名分。

这趟浩然之行,功德圆满,陆沉当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而之所以灵光乍现,故技重施,想要让宁吉转投陈平安门下,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来,选宁吉当嫡传弟子,牵扯因果太多。不是说他扛不住,只是他一贯懒散,像曹溶、贺小凉,在亲身传道一事上,他都是很随意的,几乎都是收为弟子之后,丢几本灵书秘籍,传授几门道术,就撒手不管了。何况宁吉的出身,决定了少年与陆沉之前所有嫡传弟子都不同,陆沉必须带在身边,直到宁吉跻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则几十年,长则百来年之内,是彻底不得清闲了。

再者,收取宁吉当弟子,好处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小巷外,陆沉就已经做过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说山泽野修的少年宁吉,天不管地不管,无师承,路上无道友,确实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那么当他有了师承,即便是陆沉亲自传道,宁吉的大道成就反而开始下降了,将来有无十四境就要打个问号了。故而陆沉既不愿自误,招揽一个必须亲力亲为的烂摊子,也不愿误人子弟,耽误宁吉的修行。

其实陆沉心中有三个人选,完全可以担任宁吉的传道恩师:师兄寇名、礼圣、白帝城郑居中。但是师兄至今尚未合道,礼圣可谓日理万机,而郑居中毕竟是个随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陆沉敢送过去,文庙那边估计也不会答应。

陈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结果宁吉闷了半天,才开口向陆沉问了个问题:“陆道长既然身份这么尊贵,为何偏偏要收我为徒?”

陆沉一时语噎,委屈得不行。

难道说实话,和宁吉开诚布公,说你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个来讨债的,注定是个让文庙都要一直头疼很多很多年的惹祸精,必须得有人管着你,而这个人必须境界足够高,耐心足够好,传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够醇正,合乎礼仪,才能一点一点将你这棵“歪脖子树”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则你小子,不出意料,就会是个板上钉钉的、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会给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带来一个巨大的未知?

陆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陈平安那边点了点:“宁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吴道长的吗?”

宁吉便问陈平安:“吴道长,你愿意收我为徒吗?”

这就像一个人,先问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气如何,再问另外一个人,今儿晴空万里,天气好不好。两个问题,难度能一样?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陆沉差点气得直接认了这个弟子。

夜幕中,一条乡野道路上,年轻道士带着个消瘦少年,朝陈平安所在的乡塾那边走去。先前虽与陈平安约好了,让宁吉考虑几天,但陆沉觉得还不如带着少年来见一见真正的道士吴镝,便带着宁吉用了缩地法。

眨眼工夫,宁吉刚从院子那边一步跨入巷子,就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黄泥路上,问道:“陆掌教,吴道长不是道士吗,怎么会当个教书先生?”

陆沉微笑道:“好为人师是一个改不过来的臭毛病,总想着当个好人之余,还要让整个世道变得更好,哪怕是好一点点。”

宁吉问道:“陆掌教会想着让世道变得更好吗?”

陆沉小有尴尬:“我这个人比较懒散,不是特别在意脚下所走道路的起伏。我很久之前写过一部书,那些想要与这个世界说的话都在书本里边了。”

宁吉说道:“我以前在路上听过一句老话:该在水中死,不会死岸上。陆掌教这样的老神仙,是不是因为看过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会想着救那个人,只会看着我们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觉得都是自找的,或者干脆就懒得看?”

陆沉笑了笑,没说话。不愧是宁吉,看似是个闷葫芦,只要开口询问,问题总是这么刁钻且宏大。

陆沉察觉到宁吉心情沉闷,便问道:“你呢,在碰到吴道长和我之前,有想过怎么过日子吗?”

宁吉轻声道:“活下去,好好活着,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陆沉问道:“你跟吴道长才见第二次面,怎么就会对他心生亲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怀叵测的坏人?”

宁吉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道:“凭直觉。”

他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道:“吴道长跟陆掌教一样,一开始就是奔着找我而来吗?”

宁吉又不是个傻子,自己既然能够让一个白玉京掌教亲临小巷,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理由。

陆沉摇头道:“跟我不一样。他跟你相遇,就只是一场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吴道长与你是差不多的脾气,之所以会出现在玉宣国京城,就像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属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宁吉心情霎时间便好了起来。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吴道长,与陆掌教是不一样的。

陆沉那叫一个气啊。道士吴镝还只是陈平安的分身而已,结果在宁吉这边,好像放个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气死人,贫道可是一见面就自报身份的,哪里不以诚待人了?说好的人间自有真情在呢?所以陆沉笑嘻嘻问道:“那如果吴道长与我的初衷一样呢,你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感到失望?”

宁吉想了片刻,摇头道:“不会失望。”

可能,反而会觉得是一种必须好好珍惜的幸运。就像有个可怜虫,穷怕了,有天饥肠辘辘,饿得两眼发花了,突然在地上捡到一锭银子。

陆沉翻了个白眼,从南塘湖青梅观搬来一壶青梅酒,喝了一口,只觉得牙齿都酸了。他见宁吉一脸惊奇,便问道:“这一手仙家术法想不想学?很容易就学会的,以后喝酒可以不花钱。”

宁吉摇摇头,话到嘴边还是咽回肚子。即便你是那个被吴道长说成是“天下读书人都绕不过”的陆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随便翻墙不好,偷东西不给钱更不好。

陆沉笑问道:“宁吉,这一路逃亡,你难道就没偷过东西?”

宁吉诚实答道:“偷过,而且不止一两次,但那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陆沉唏嘘不已:“难怪你跟吴道长投缘。”

宁吉疑惑道:“吴道长也是苦出身……偷过东西?”

陆沉答非所问:“很多时候,犯错了却知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习惯成自然,都懒得自欺欺人,只是学会了用一个个借口铺开心路;另外一种,就像在人心中筑起一道堤坝,不会洪水泛滥,走极端。所以至圣先师才会说,过则勿惮改。”

宁吉说道:“那就是也偷过?”

然后他补了一句:“吴道长小时候一定很苦。”

陆沉只得又仰头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而后瞥了眼身边的宁吉。这些年,他偶尔小有后悔,后悔当年没有将陈平安直接打闷棍套麻袋丢去白玉京,不管是丢在南华城,还是学师兄代师收徒,兴许也就没如今这么多烦心事了。

察觉到陆掌教的异样眼神,宁吉有意无意放缓脚步,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且宁吉确实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观察一位“白玉京掌教”。陆沉暗自点头:所谓修道坯子,天才地材,不过如此。

陆沉问道:“小时候有没有上过学塾?”

宁吉神色黯然道:“只上过几天家塾,才学了几十个字。”

陆沉又问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错了,入学第一天,可曾拜过至圣先师的挂像,给家塾夫子磕过头?”

宁吉摇头道:“那会儿我年纪很小,是族叔临时担任教书先生,不算正式入学,所以没有这些讲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设置在宗族祠堂里边,不接受外姓儿童。像陈平安这种私塾蒙馆,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读书识字,多是长学,正月元宵节过后开学,至冬季散馆,对塾师的学识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当然也有那些志在举业的教书先生,学问更大墨水更多,是会一边教学一边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贵门户的家塾或是经馆教学,多是地方上的名师宿儒,既有长学,也有短学。

一般蒙童入学第一天,家境优渥的书香门第,或是那些文风教化稍浓厚之地,都要与县衙礼房和县教谕“请出”至圣先师的牌位或是挂像,让孩子们与那位至圣先师,以及负责授业的教书先生,先后磕头作揖,才算入学。

陆沉伸出手指,以手做笔在空中快速写了两个字:“认得吗?”

宁吉点头道:“俗,仙。”

陆沉笑道:“人加谷,就是个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谷杂粮,仙在山中炼气,就有了分别,有了仙凡之别。”

宁吉默默记下这两个字、这些说法。

陆沉说道:“事先说好,不是挖墙脚,也不是自夸,你要是拜我为师,会比较自由,如果认了那位吴道长当师父,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长长久久躲着一个人。”

宁吉好奇问道:“谁?”

陆沉笑道:“以后你自己慢慢去寻找答案。”

宁吉牢记在心,抬头问道:“吴道长教书的学塾快到了吗?”

陆沉说道:“已经到了。”

宁吉一步跨出,恍惚间,夜幕变白昼,身处别地。他环顾四周,竟是一处学塾门外?屋内的教书先生是位青衫长褂的陌生男子,但是他偏偏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吴道长。

陆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杨柳翻绿最温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个修身养性、传道授业两不误的好地方!”

学塾旁有溪水潺潺,陆沉做竖耳聆听状,点点头:“名画要做诗句读,书声兼作水声听。”

陆沉带着懵懵懂懂的宁吉走入屋内,径直走到最后边,笑着解释道:“放心,吴道长看不见我们的,我们也不会打搅他讲课。按照山巅的说法,这就叫如入无人之境。”

宁吉几乎靠墙而站,还是万分拘谨。陆沉则斜靠窗户,意态惫懒,笑道:“对了,吴道长的真名,叫陈平安,耳东陈,平平安安的平安。”

宁吉点点头。这个市井少年,还不曾有机会知道这个很普通的名字的不普通。

学塾内,青衫男人说道:“我叫陈迹,耳东陈,脚步足迹的迹。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教书先生了。我要教给你们的第一句话,有五个字,是‘学而时习之’。”

这位教书先生于“学”字停顿许久,缓缓道:“‘学’字暂且作读书解。”

陆沉趴在窗台上,喝着酒,不知何时手里多了只青瓷酒杯。他将酒壶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饮自酌。桃李春风一杯酒。

陆沉喝过了酒,将那只空酒壶随手丢入窗外溪涧中,酒壶随水漂荡而走,不出意外,会被下游某位识货的新任河神捞取,收入囊中。

你高酿与年轻隐官是酒友,我与陈平安是道友,那咱俩就等于是素未谋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炼化水运的见面礼,不成敬意。

陆沉转身与宁吉笑道:“咱们陈先生马上就要授书了,你先跟我去学塾外边看看几件好玩的东西。”

屋外檐下悬有一串铃铛,垂落一根长绳,约莫陈平安伸长手臂可摸到绳头。陆掌教确实手欠,就要去拉响铃铛,结果被宁吉出声阻拦。陆沉笑道:“除了你我,他们是听不见的。”见宁吉坚持己见,陆沉只得作罢,带着他去看另外一个物件,询问宁吉是否知道是什么,宁吉说不清楚,陆沉便开始介绍起来。原来陈平安在学塾外边亲手做了个简陋的日晷,镌刻有十二地支文字,凭借日影,用以计时。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是八刻。只是阴雨天就无法凭此确认时辰了,所以陈平安就让赵树下在某些重要节点与自己打声招呼,提个醒。

陆沉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日晷上边的那条日影,开始移动,日影随着陆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宁吉下意识转头望向学塾那边,屋内景象就像翻页迅速的一本书,等到陆沉收回手指,画面才随之定格,一切恢复正常。

然后陆沉走入陈平安的屋子,宁吉虽然好奇,却只是站在门口。拦不住这位陆掌教,他总能压下自己的好奇心。

陆沉看着桌上的一摞摞书,至少半数是陈平安自己亲手编撰的初本底稿,会心一笑,看来陈平安在这座村塾,用作开馆启蒙的初学书籍,不单单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及《龙文鞭影》《幼学琼林》这些山下学塾通用的蒙书。

行走在光阴长河当中,蹚水而游的宁吉浑然不觉,竟然没有半点晕眩之感。由此可见,宁吉这副皮囊魂魄之坚韧,可谓出彩至极。

陆沉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掌中便托着一个袖珍日晷,递给宁吉:“接下来,由你来掌控光阴的流逝速度。”

宁吉摇摇头。

陆沉笑道:“宁吉,记住一个道理,你有没有与你用不用是两码事,有天壤之别。”

宁吉犹豫了下,与陆掌教道了一声谢,小心翼翼接过那个日晷,分量比想象中要轻巧几分。然后宁吉问道:“陆掌教,可以让时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吗?”

陆沉心中暗赞少年好个举一反三,点点头,神色淡然道:“当然可以,是个山上神仙就会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贫道的手段。”

宁吉咋舌不已:山上神仙都这般神通广大吗?

陆沉一肚子幸灾乐祸,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传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将来某天,等到少年知晓陈平安竟然连驾驭一条光阴长河都做不到,就只有大眼瞪小眼的份了。陆沉现在想一想这幅场景,就觉得有趣,带劲,很有意思!

学塾内,一些孩子双手的指甲里满是泥垢。也有家里贫苦,年幼就满手老茧的;也有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点,在入学时穿上一双新鞋子的。有那生性好动的,就像没长屁股似的,在课堂上不是喜欢歪来倒去,就是喜欢逗弄邻桌。

站在门口,宁吉有点不敢进入学堂。陆沉就站在一旁,跷起一条腿搁放在窗台上,在那儿弯腰压腿。

宁吉小声问道:“吴道长为何不用本名?”

始终不敢用正常嗓音开口说话,宁吉总觉得会打搅吴道长讲课。

陆沉笑道:“这个习惯是不太好,不够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吗?作为朋友,回头贫道是得好好劝劝陈平安。”

“吴镝,谐音无敌,这个化名的缘起,源于他当年曾经跟一个要好朋友联袂造访锁云宗。锁云宗是俱芦洲的一个‘宗’字头门派,还算是比较有底蕴的。到了人家山门口,他临时起意,自称陈好人,道号无敌,说是喜欢直道而行,要让锁云宗挡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头。你听听看,搁你是锁云宗的门房,听到这种混账话,想不想打人?”

宁吉说道:“吴道长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陆沉会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刘景龙,当时就被他说成是自己的弟子,一并改名了,暂无道号,就叫刘道理。一个这辈子都会相信好人有好报的陈好人,一个讲道理极有耐心、坚信与人讲理总能讲通的刘道理,若是抓个重点,可不就是一个能讲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说来,确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宁吉说道:“陆道长在外游历,就不用化名?”

陆沉双手十指交错,高高举过头顶,在那边反复侧身压腿,笑道:“贫道出门在外比较喜欢用本名,不过一般人听过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间有‘陆沉’这么一号人物,想必都不会当真。某些人,听到了,只要贫道不愿他们多想,他们就无法往白玉京、陆掌教那边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巅修士,多是相识已久的朋友,贫道也就无所谓隐藏身份了。”

“至于陈迹的由来嘛……”陆沉指了指远处的依依杨柳,“你看,每年冬去春来,新翻杨柳枝,风景旧曾谙。陈迹,曾经的逝去的过往的痕迹,是有几分哀伤缅怀之意的。人生兜转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去去勿复言,辛酸太心酸。”

说到这里,陆沉扬扬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后读书多了,就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计较起来,陈迹这个说法,其实最早出自贫道的《天运篇》。宁吉,与你说句不吹牛的话,六千年间,几座天下,别管是谁,什么大道出身,只要有点学问的,各家著书立言,若是有好事者能够做个汇总,在书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贫道不说稳居榜首,跻身前三是肯定的。便是佛家公案里边,也多有引用贫道的语句,拿去打机锋。”

说到这里,陆沉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饿不饿?”

宁吉刚要摇头,肚子不给面子地咕咕作响起来,好像是陆道长提醒了,他才察觉到自己的饥肠辘辘。

陆沉收起腿,屁颠屁颠跑到那间兼作堆放杂物之用以及赵树下在此打地铺的黄泥灶房,开始自顾自捣鼓起来,很快就做出两大碗馄饨。递给宁吉一碗后,陆沉坐在灶房门槛上,脚边放着一只青瓷酒壶,里边装着去年酿的杨梅烧酒,一边吃馄饨一边抿一口小酒,两腮鼓鼓。陆沉拿筷子轻轻敲击碗口,笑问道:“宁吉,你觉得读书能当饭吃吗?”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听到陆道长的问话,赶忙将嘴里的馄饨咽进肚子,说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长,相信总能吃饱穿暖。”

陆沉下筷如飞,狼吞虎咽,从碗里夹起最后一只馄饨,笑道:“以前你们宝瓶洲这边有个很厉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剑修,叫李抟景。他有个很有趣的说法,说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练气士在山上当老爷,是老天爷赏饭吃。练气士就是这只碗,显得最大而已;碗里食物,不过是将馄饨变成了天地灵气。如果一开始老天爷换一种法子,比如谁编草鞋本事最高,手艺最好,谁是大爷,那么就是另外一种光景了。”

宁吉疑惑道:“陆道长与我说这些大道理做什么?”

陆沉喝完碗内剩余的汤水,打了个饱嗝,将空碗放在脚边,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壶杨梅烧酒喝了一大口,顿时打了个激灵,笑道:“我们总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撑了没事干。所以在贫道师尊眼中,何谓道者,唯‘有余以奉天下’而已。”

宁吉试探性问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饿了,但是两手空空,陆道长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馄饨给我吃?”

陆沉咦了一声,满脸惊讶道:“少年郎这么开窍的吗?”

宁吉犹豫了一下:“可是食材与厨房,都是吴道长的。”

陆沉蓦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仰头一鼓作气喝完杨梅烧酒,再转头朝宁吉眨了眨眼睛:“那你觉得在你饥肠辘辘和饱餐一顿之间,贫道到底做了什么?”

宁吉下意识瞥了眼陆沉脚边空碗,以及搁放在上边的一双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摇摇头,总觉得心中答案,终究不对。

“放债如施,收债如讨。”陆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宁吉也没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并收起陆道长的碗筷,走入灶房内,先清洗干净,再将碗与筷分别放回橱柜和竹筒。

陆沉双手笼袖,转头盯着学塾那边的一袭青衫。

学塾于每天辰时中准时开学,早课背书两刻钟,算是温故知新。

迟到的孩子都会被责罚,靠墙而立,次数多了,就要挨木板子或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课业的蒙童,罚站和挨戒尺之外,后边专门有一副桌凳用来让他们补课业,补上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学塾内的座位,按照年龄段,分成三列,分别是六岁到八岁,八岁到十岁,十岁以上。十几个孩子,各有各的书桌板凳。因为学生不多,所以并不显得拥挤。

陈平安就坐在一把椅子上,和蒙童们相对而坐,看似闭目养神,实则仔细听着三列孩子的不同读书声。

陆沉笑问道:“宁吉,知道什么叫书声琅琅吗?”

宁吉摇头。

“读书人读书人,读书自然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陆沉背靠窗台,双手笼袖,微笑解释道,“本义呢,是金石相击的声音,质如清磬声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后世觉得这叠字寓意实在美好,就用来形容好听的读书声,现在就是了。”

三个不同的年龄段,陈平安会传授以不同程度的课业。比如昨天学塾的授书,今天早晨的背书,孩子觉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举手示意,陈平安就让他走到身边,检查一遍,背诵的内容准确无误,通过了,再让那个蒙童自己来复讲一遍所背段落的粗略文义,那一刻,仿佛先生和学生的身份颠倒了。如果说得通顺,大致无错,陈平安就点点头,让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书准确,文义仍然说得不够准确,或是内容有所遗漏,陈平安就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让孩子回去继续背诵。

这几天,一直不太打搅宁吉观看光阴画面的陆沉,终于开口提醒道:“宁吉,千万别小看蒙童复讲这个环节,这才是授业和求学双方的精髓所在,将来学子们走出学塾,能否举业,甚至能否别开生面,独出机杼,代替圣贤们立言,就在此一举了。”

先生授书,到蒙童背书,再到颠倒身份的复讲,学生讲,先生听。这里边就有了个次第,是有先后顺序的。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后,则近道矣。

宁吉说道:“陆掌教在白玉京那边,也会开课讲学吧?”

陆沉笑了笑:“太懒,偶尔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聪明人太多,几乎就没有笨人,更是我不愿传道的原因。”

论学识之广博与深邃,人间万年以来,除了寥寥一双手的人数之外,所有人与陆沉的差距,就是差了一个陆沉。

宁吉没有多想,只当陆掌教是觉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聪明到无须听课了。事实上恰好相反,就像陆沉曾经与陈平安调侃一句,崔东山的那只袖子名为“揍笨处”,他的袖子,属于“揍遍人间聪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