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元年(232年),七月。
荆州,长沙郡,临湘侯国,都乡富贵里。
一道十六七岁的清瘦身影,坐在家徒四壁的房屋里,皱眉不止。
“开局可不怎么好。”
周仪轻轻摇了摇头。
自从三个多月前穿越过来,他还没吃过一顿饱饭。
“小郎,走了,去征收品布。”
门外响起了一道声音,催促着周仪赶紧出发。
“来了!”
周仪收起思绪,迈动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屋外,与那人汇合。
门外之人名为殷连,和周仪一样,都是临湘侯国的县吏。
县吏是汉末三国时期的朝廷行政系统的末梢,需要承担的事务繁忙且杂乱,更缺乏升迁的机会。
像周仪、殷连这样的县吏,经常被上级长官驱驰,身份卑微。
这个年代的县吏可不是21世纪的县吏,没有编制没有俸禄,换句话来说就是厮役。
周仪成为临湘侯国身份低微、士大夫所不耻的县吏,有多重原因。
一方面是官方强制。
通常情况下,正式任吏的年龄在二十三岁以上,但这是汉末三国,受战争影响,户口十不存一。
临湘侯国户口更是耗损极为严重。
府衙为了满足各地政务运转的需求,对任吏的年龄大幅度降低。
十六七岁的周仪,自然就成为了少年吏员当中的一人。
另一方面,成为县吏之后,可以通过贷食来维持生活。
三个多月下来,周仪目前欠着府衙2斛米,约莫36公斤。
所以他不得不通过继续为府衙效力的方式,艰难偿还这些贷食。
“荆州境内,本就民生多艰,今年至尊又宣布征收品布。”
“甚至还将财用钱税额提高,每户需要多缴纳八百钱以上。”
见到周仪后,殷连大吐苦水。
品布是今年的一项临时税,按照户籍的等级高低来征收每户人员的布匹。
财用钱则是一项用来购置官府办公用品的户税,人人有份。
“此次临时征收的品布和加征的财用钱,将进一步加重荆州乡民的负担。”
殷连眉头直皱。
民户无法承担,他们这些县吏的征收难度,可想而知。
“尉曹的人来了吗?”
周仪问道。
为了尽可能地征收到财用钱和品布,临湘侯国部署了主管士卒、牢狱的尉曹来具体负责、跟进。
很明显带有一定的武力征收色彩。
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都来了。”
殷连凑到周仪身边,左顾右盼发现四周无人之后,小声说道:“这次还请了几个地痞流氓。”
周仪听了,默不作声。
这两天来,他亲眼目睹着尉曹的人员进入民居中的蛮横、粗暴行为。
上面给尉曹下的是死命令,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过程如何,府衙只要结果。
“哎。”
周仪苦涩一声,“走吧,先去汇合。”
不一会儿,都乡富贵里村口处。
周仪见到了全副武装,来势汹汹的尉曹及其麾下人员。
“带路。”
尉曹开口说话,他将自己的队伍划分为两队,其中一队跟着殷连、里魁去办事,另外一队由尉曹亲自带领,让周仪带路,挨家挨户征收品布和财用钱。
在这个过程中,周仪因为识字,得以负责执笔记录。
【入都乡嘉禾元年新调品布一匹,嘉禾元年七月十九日,富贵里大男陈四付,县吏周仪受。】
标点符号还没出现,周仪也不用断句,反正一句话完完整整写在竹简上面就行。
乡民陈四老老实实上交了一匹品布,尉曹又问:“财用钱何在?”
“小人下品之家,纳了品布,便再无......”
话没说完,就被尉曹无情打断。
“搜!”
跟在尉曹身后的那些身影,到处翻箱倒柜,把屋子搞得狼藉一片。
周仪瞧见这一幕,不禁暗暗摇头。
“报,发现一个地窖。”
有人向尉曹汇报。
陈四急了,慌乱地冲到地窖入口处,拦住众人。
可尉曹只是一摆手,就有人将陈四摁在地上,任凭陈四嚎啕大哭,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
尉曹亲自进入地窖里搜索。
不一会儿就取出一串串钱币。
“都乡大男陈四故户下品应出钱三千四百,实出钱一千九百,余一千五百钱未出。
禀临湘侯相。
嘉禾元年七月十九日尉曹蔡仲,白。”
“记上去。”
尉曹蔡仲说道。
实际上,征收财用钱这事是由都乡典田掾负责,但是前些天都乡典田掾正好病故,职位空缺了出来。
府衙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蔡仲奉命代为执行。
“唯。”
周仪位卑言轻,除了照办之外,别无他法。
他同情陈四家里的遭遇,但是改变不了眼前的状况。
像陈四家里发生的一幕,还在都乡其他村屯不断上演。
一轮征收下来,整个都乡居然欠缴五万零五百钱,换算下来,就相当于有六十三户乡民没有缴纳加征的财用钱。
品布的情况,也同样不容乐观。
这把临时负责都乡品布、财用钱征收事宜的尉曹蔡仲干沉默了。
自己将都乡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没能征收到足够的赋税,怎么跟上头交待?
江东政权下的乡民,户分上中下三品,中品和下品户是承担赋税劳役的主体。
在都乡的户数簿当中,上品14户,中品27户,下品175户。
下品户占据了八成以上。
“此次品布、财用钱征收结束大概是月底吧?”
蔡仲突然问了一句,被临时抽调来负责此事,他很不爽。
“是月底。”
周仪回应。
“别说这个月的月底,就是明年七月月底,恐怕也无法完成征收。”
蔡仲站在富贵里村口,无语望天。
富贵里取名富贵,实则是个贫困村屯。
“尉曹,编户民欠缴品布、财用钱是普遍现象,其他税吏的收税情况或许更差。”
周仪分析道。
“你向来有急智,琢磨个办法,减轻处罚。”
蔡仲已经接受了眼下的事实,他问旁边的周仪。
“仪以为,户分三品欠缺考虑。”
“可向府衙请示,从下品户当中,再细分出第四品,为下品之下。”
周仪建议。
“有什么区别?”
蔡仲追问,都是一帮底层穷鬼罢了。
周仪解释:“区别大了,家有一万钱资者,被府衙征收了五千钱,他们只会愤愤不平,怒目而视,接着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家有三千钱资、甚至低于三千钱资者,被府衙强征了三千钱资,走投无路之下,怕是要掀桌子......”
“尉曹,涸泽而渔,饮鸩止渴不可取。”
你们连割韭菜的姿势都不正确啊。
如果新划分一个下品之下,那么纳得出钱的人继续纳,纳不出钱的不列入其中。
富者多纳,贫者少纳。
周仪提出建议的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是太想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