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雍十三年,嘉州大雪连绵。
厚雪难行,往日热闹的街上此时寂寥无声,只剩下一路逶迤的脚印。
脚印有深有浅,杂乱无章,但都指向城外的悬崖边的方向。
“放开我!放开我!赵肃!你言而无信!不得好死——”陈禧被人狠狠按跪在雪地里,她双手死死抓着地面,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几近糜烂的十指,尽是还未愈合的伤口,血渍将指下的白雪浸得殷红。
她东躲西藏整整三日,鞋子都磨破了,只能赤脚逃亡,双脚冻的发紫发硬,她也不敢停下,没想到还是被赵肃发现了。
“赵肃!我与你联手,让你带走林清越,如今你得手了,却还反倒陷害我父亲通敌叛国,害我陈家满门抄斩,我告诉你,这罪我不认,我陈家更不认!”她嘶吼着,皲裂的脸颊被反复撕扯,流出大片的鲜血,丑陋非常。
一个月前,她还是礼部尚书之女,北燕第一茶坊的东家夫人,嘉州第一贵女。
只因为夫君宋听澜爱上了丞相之女林清越,陈禧便心生嫉妒,答应与裕王赵肃合作。
结果,陈禧将迷晕的林清越送出嘉州之后,赵肃却翻脸不认人,派人故意将此事告知宋听澜。
宋听澜一怒之下将她赶出宋府。
陈禧悲痛之余,又闻京中父亲被赵肃参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陈家一夜之间满门抄斩。
而她身为罪臣之女被赵肃一路追杀,到如今境地,才有了片刻的喘息。
“赵肃!我变成鬼也不会放了你——”
话音刚落,陈禧的脸被狠狠按在地上,她的自尊心在此刻被碾碎,她的尊严也就此崩塌,最后无声落地,无人在意。
须臾,一双花纹粉白锦鞋出现在她眼前,陈禧抬眸望去,正对上一双满目恨意的眸子。
眼前的女子眉眼如画,清冷出尘,虽然素面朝天,却难掩她绝色的气质。
她披着白色狐裘,身边的丫鬟为她撑着伞,遮挡簌簌而落的白雪。
良久,她掩了掩眼角的泪,启唇道:“陈禧,我一向把你当做好友,如今你却为了私欲,害我清白被毁,还伙同你父亲陷害我父亲,害他在流放路上被活活打死,你我之间血海深仇!”
陈禧愣了愣,像是又想到什么,突然咯咯大笑起来,“我说赵肃怎么这么急着杀我,原来是因为这样……”
“你什么意思?”林清越质问。
“林清越,我一直以为你比我聪明,如今看来,蠢得要死……你父亲的死与我陈家毫无关系,都是因为你,是你害死了你父亲,是你害死了你父亲,是你——”陈禧咆哮着如同疯子。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清越仿若也丧失了理智,快步上前,拽起陈禧,捏着她的双肩不停地质问原由。
陈禧冷笑一声,如下诅咒般,不断重复那句话,“是你害了你父亲,是你……”
话未说尽,下一刻,她闷哼一声,胸口刺骨的冰凉。
陈禧低头瞧了瞧,一把箭不知何时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只留下一个圆圆的窟窿。
扑通一声,她径直跌在雪地,鲜血汩汩流出,将身边的白雪染成刺眼的红。
世间忽地没了声音,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她好像看见有个人朝自己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这一世,我恶事做尽,被众人唾弃……我后悔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嫁进宋家,与其在陈府劝禁一生,也不愿连累父亲,死后也不得善终。”
这是她死前想说的话,但万般言语,在她嘴边,只剩下一句:“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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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夫人——”
“错了!我错了——“陈禧蓦地惊醒,身体僵硬不敢动弹,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夫人又做噩梦了?”
陈禧点点头,缓缓起身。
就在昨日,同样的梦,她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重生到了与宋听澜成亲的半年后。
“夫人,云竹按照您给的名册,找到那些与公子亲近的采茶女了。”云竹是陈禧的贴身丫鬟。
“采茶女?”
云竹边收拾床铺边点点头,“夫人放心,我已让她们跪在院子里了,就算是略施小惩,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接近家主。”
家主也就是宋听澜。
前世,陈禧对他一见钟情,为了嫁给他,也为了寻得庇护,便派人演了场美女救皇商的戏码。
她不惜以身涉险,故意被刺。
当时宋听澜急于救她,只能脱了她的衣衫,如此,自己的清白“被毁”,宋听澜只能娶了她。
但是,宋听澜对她只有恩情,没有爱情。
自己得不到,别人也不允许沾染半分。
故而,只要有有女子与他亲近,陈禧隔天必将其带到宋府,严刑拷打。
除此之外,陈禧在宋府的名声也不大好,打骂下人、不把下人当人看都是常有的事。
宋听澜忙于茶业,很少回府,下人们更是有苦不敢说。
正因为陈禧不得民心,后来宋听澜把她禁足,不允许她管理宋府后,下人们便开始各种刁难她。
直到她被赶出宋府,甚至还有些人抡着棍子将她打得遍体鳞伤。
前世的陈禧就是太过跋扈狭隘,一心只扑在男人身上,将自己的良知,和生母教给她的善意丢的远远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重生一世,她要改命,她要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鞠了一捧水泼在脸上,这才让自己更清醒了些。
“你方才说什么,采茶女,略施小惩?”陈禧问。
“是啊,夫人一向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先严刑拷打一番,然后……”
不等云竹说完,陈禧早已破门而出,去了前院。
正午的日头刺眼的很,一时间惹得陈禧睁不开眼。
良久,她用手掌遮了遮阳光,眯着眼朝院中看去。
只见五个衣衫破旧的少女正颤颤巍巍跪在日头底下,没有衣物遮掩的手臂上青一块红一块的。
人生在世,每个人的命都千金不换,如此糟蹋别人,苛待下人,早晚会有报应。
陈禧前世就是前车之鉴。
因此这次她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多积点德,绝不能重演前世的悲剧。
于是陈禧打算将少女们送回家。
云竹很是不满,“夫人,你怎么能把她们放了呀。”
陈禧抬头望了望藏在浓云后面的太阳,“她们本来就没做错什么,是我错了……”
“夫人才没有错,都是他们错了,谁让她们勾引家主的。”
“勾引?你见了?如何勾引的,都做了什么?”
陈禧一连串的问题把云竹问懵了,“不是夫人让我……哎呀,夫人你怎么向着外人呐。”
“所以说,还是我错了,我做这些,只不过是想弥补一些我曾做的错事。”
云竹垂下头,纵有百般不愿,也不再敢说些什么。
“云竹,你派人将这些姑娘送回去。”
云竹不情不愿,“是……”
与此同时,一白髯老汉慌张地跑了进来,嘴里连连喊着家主,可当他看见陈禧时,便又迅速垂下头,蹑手蹑脚转身就走。
至府门,他徘徊片刻,之后拳头一紧,脚一跺,又直直朝陈禧走去。
陈禧认识这老汉,他是宋家茶坊的管家,是宋听澜最信任的人。
府里都叫他李老。
“站住!家主不在府上,一到早就出城去了,你去别处找找吧——”云竹侧身挡在陈禧面前,喊道。
老汉心急如焚,“夫人,您快去看看吧,咱家茶坊被人砸了——”
云竹走上前,叉腰斥责道:“砸了就赶紧找人处理啊,没看见夫人在忙吗!”
“夫人,茶坊事关宋家命脉,茶坊被砸,便是朝公子身上插刀子啊——”
陈禧记得这件事。
前世,李老也是这样恳求陈禧过去。
奈何蠢笨的陈禧只醉心于惩治那些,所谓的勾引宋听澜的女子,而对此事置之不理。
结果那些闹事的,差点将茶坊中往皇宫送的茶叶毁之一旦。
宋听澜因此,对陈禧更心生厌烦,直接把她禁足。
也就是在期间,宋听澜遇见了林清越,对她一见钟情。
“你是聋了吗,没听……”
陈禧沉声打断云竹,“李老,我随你去。”
*
刚下马车,陈禧便见茶坊外熙熙攘攘,格外喧杂。
云竹在陈禧身后跟着,满脸不解,“夫人,云竹不明白,这宋家茶坊多得是,看守的人也多,怎么就能被随便砸坏呢?夫人与其在这件事上浪费时辰,还不如好好惩治那些小贱人。”
陈禧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终日如井底之蛙,守着四四方方的小院,成了怨天怨地的怨妇。
不等云竹反问,陈禧已大步迈进茶坊。
茶坊里遍地狼藉,仿佛被强盗洗劫了一番。
坊里的工人们见陈禧,先是一惊,而后忙不迭收拾出来一处空地,离她远远的。
陈禧站在他们中间,面色镇静,“何人闹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