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之《文选序》格局大,立意深。首先开篇他就提出“式观元始,眇觌玄风”,站在一种广大的、宇宙的角度来审视诗文的发展。从“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和“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分别体现了“发展是前进的,向上的运动”和“物质世界的一切,处在永无止息的变化中”这两个先进的思想观点。可能出于文章论述重点在于诗文,萧统并没有把这两种观点理论化,系统化,然其思想竟与千年后的哲学家马克思的辩证唯物论如此相似。
《文选序》结构分明,议论严谨。从整体上看,第一段提纲挈领,提出“文随时变改”和“文逐渐完备”这两个观点,二、三、四段从文体演变的角度举例论证上述两个观点。直到第五段,才提出编纂《文选》的缘由:“略其芜秽,集其清英”,以避“兼功”之难。此后六、七、八三段述其选文及分类之标准。
接着,作者又以不完全归纳法得出“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的结论,而这一结论又是为“物既有之,文亦宜然”的演绎推理作铺垫的(“文”之为“物”当具有“物”所具有的特征)。而“文”的“宜然”是什么呢?就是从“义远”的“文”开始“随时变改”了!
首段,“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作者认为文直接生于刻契,生于八卦,间接生于结绳,接着作者连类比物,以“椎轮”变“大辂”,“积水”成“增冰”比文之“随时亦改”。
第二段,举“赋”之例,言其发展为体,题材渐广,如“述邑居”、“戒畋游”、“纪一事”、“咏一物”等。第三段,又言骚体之兴。第四段,
辞赋之例已颇可印证文学发展由简到繁的道理,序言又谈及诗歌的发展。如果说辞赋的例子重在说明文学题材的拓展,那么对诗歌则侧重于其体裁的完备。自《诗经》之后,“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字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诗体如此,文体亦然。箴、戒、论、铭、赞、诔等纷如。作者生发议论,总体对“众制锋起,源流间出”呈审美态度。
“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自是词人才人名溢缥囊,飞文染翰卷盈香帙,是以一部“略其芜秽,集其精英”的诗文总集的横空出世概有其必然性。
最后六七两段作者从正反两方面阐述自己选文的标准,不仅给出了“赞论”“序述”之为“文”能选入《文选》的原因,也给出了“经史子”之不为“文”不能选入《文选》的理由,最后总结“事归于沈思,义归于翰墨”的标准,有利于读者对“文”的定义形成更好的边界性认识。作者使孔父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单独成段,并没有否认它们“事归于深思,义归于翰墨”的造诣,而言它们不可剪裁,旨在立意,“不以能文为本”,言外之意乃高度赞扬其文——事归沈思、义归翰墨的效果完全是妙手偶得、无心之举。也体现出文学从不自觉走向自觉的表征。因此,《文选序》得以成为我国古代文论史的主要文献。末段,作者在类分诗赋体的基础上,进一步类分,各以时代相次,足见其治学之严谨。
从思想层面,我们不仅可以看出萧统严谨的治学观,还能看到他谦虚的治学态度。
作者在总结诸文体之时称“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耳之玩”,尽管这赞美新老作品的论断与全文主轴关系不大,但作者还是积极肯定前人的研究与奉献。这一点在“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体现得更加隐晦而深刻。文品即人品,无怪于“朝野闻知萧统讣讯后,均感惋惜,大为震惊;建康男女奔走宫门之间,‘号泣满路’。各地民众闻讯亦哀恸不已”。
全文丝丝入扣,娓娓道来,令人有水到渠成之感,语言整饬流畅却无生造丽词、滥用典故之骈体通病,读来朗朗上口。
《文选》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收录了先秦至齐梁的七百余篇作品,分为赋、诗、骚等37类文体,体例庞大,在保存古诗文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总体而言,这是一部伟大的著作。
但此篇仍给我留下两个疑惑:
首先,第一段,有翻译说“《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中“人文”的“文”是“诗书礼乐”的意思,而“诗书礼乐”的说法是在孔子整理的基础上才出现的,所以这里的“文”显然不是这种意思。结合与之对仗出现的“天文”,这里“人文”的“文”和“天文”的“文”也应作相应的解释。《现代汉语词典》中解释“天文”的“文”是“一种自然现象”,所以“人文”的“文”应作一种现象言,这也更接近于《易传·系辞》的原有性看法:“物相杂,故曰文。”以及《说文解字》:“文,错画也,象交文。”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理解《文选序》中后一句“文之时义远矣哉”之“远”的原因,以及“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之说的原因。
其次,为什么“贤人之美辞”属“事异篇章”?这里作者所给的解释只有“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并没有明确说明“事异篇章”的理由。而后又说“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即选录的标准是“事情、道理出自深刻的构思,最后表现为优美的文采”。“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不足“归乎翰藻”,“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不可以“重以芟夷,加之剪截”的方式亵渎,“老、庄之作,管、孟之流”“不以能文为本”尚能理解,“贤人之美辞”“冰释泉涌,金相玉振”却没有明确的理由消解它选录的意义,似乎难以服众。或者作者选录纯粹之文,而此类“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本来不是文字,又经过第二作者再创作,“事出沈思”与“义归翰藻”的主体之间便出现了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