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创痕

漆黑的、晶莹的雪花自空中撒下，落于一只手掌上，而后消融于空气中。

白苓抬起头，看向头顶苍白的天穹，纷纷黑雪正自那里落下，仿佛无数从霾中凝结的尘。

近乎没过腰部的黑炎簇拥着她，如同野草向着远处蔓延，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黑色的雪自空中落下，于黑色火舌中消融，最终归于无形。

每当有凄厉的烈风呼啸着掠过，这些半人高的黑炎便会向着风的方向倾倒，如同在风中倒伏的草浪。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并非往日那苍白纤细的少女手掌，而是被黑色鳞甲所覆盖的狰狞龙爪。实际上，就连她沐浴在火焰与黑雪中的身躯，也被漆黑如墨的鳞甲所覆盖，将其内部与外界分隔开来。

尽管如此，那近乎能将灵魂蒸干的温度仍隔着鳞甲传来，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加快迈向目的地的步伐。

这里并非现实世界，而是处于庄吾灵魂中的某处——若是准确来描述，或许将这里称之为，庄吾的心相所衍化的某处世界更为恰当。

尽管人的意识本质是某种难以捉摸，甚至无法完全用语言准确描述的存在，但是灵魂却可以通过特定的方式接触，甚至从外介入其中。

通常来说，灵魂中所拥有之物的形态，往往取决于观测者的观测方式，以及这一灵魂的状态本身。若是不同的人来观测同一心像世界，或许又会得到不同的结果。

在用自身的能力封闭了庄吾的五感后，白苓便分出了自己的部分意识，并沿着两人灵魂之间的锁链，将其渗入了庄吾的灵魂中。

此时此刻，白苓眼中所见的景观，即是庄吾由在潜意识中所构建，再通藉由她在灵魂层面的“眼”所形成的景象。

在这个心像世界中，白苓也并非以与现实一般的形象，而是这种被黑尘凝结而成的甲胄包裹——尽管她极其厌恶这种形态，但却无可奈何，因为这便是她的灵魂所拥有的真正状态。

想到这里，白苓的嘴角露出了讥诮的笑容。

或许她应当还要感谢那些将“宵暗”嵌入到她灵魂中的人：为了保证可控性，他们保留了她灵魂中相当一部分属于人的特质，这才使得她的灵体尚且能保持着基础的人形，而不是一头生有漆黑鳞甲的怪物。

但她随即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白苓将视线投向远处。

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黑色火原的尽头，苍白如骨的巨树耸入天穹。即使距离那棵树尚未遥远，她也能清晰地看到那棵树上如同血管般的脉络，以及那僵冷的、如同死尸般的光泽。

但最显眼的，并不是这颗耸入云端的巨树

——而是那道仿佛横贯天空般的巨大裂口。

仅仅目睹便会感到刺痛、近乎将整片天空裂作两半的豁口。黑红色火焰宛如脓液般自其中流泻而下，浇注在那颗直插云霄的苍白巨树之上，将树冠尽数点燃。

那些被点燃的树杈并未化作焦炭，而是如同热蜡般融化，却又顷刻被冰冷的黑雪所凝固。

她能感觉到，那里就是此处所有的“暗”的凝结之处，也是支撑这片意识空间的支柱。

那便是她的目的地。

漆黑霜花仍纷然飘落。冻彻骨髓的雪于火中消融，凛冽寒气无数次将火舌压向地面，但后者顷刻便会恢复原状。

倘若凝神观察，便会发现一个事实：黑雪本身似乎便是火焰的燃料，即使其冻气让火焰暗淡些许，在消融后却会助长火焰的燃烧——如同在簇密的草中撒下的肥料，成为了前者的养分。

燃烧与熄灭，冻结与炙烤，这似乎便是此处永不终止的主题。

白苓在那颗巨树前驻足。

在她面前的，一层层仿佛干枯手臂般的苍白树藤缠绕着的一具枯瘦事物，隐约能看出其人形。

似乎是听到了她踏过干裂地面时发出的脚步声，那块黑色的东西抬起了头，在那仿佛枯草般的黑发下，是一对白苓无比熟悉的漆黑眼眸。

“你来了？”他问道。

“嗯。”白苓沉默了片刻，“我来了。”

白苓抬起手，拂去他面上的黑色残灰，露出那张她颇为熟悉的面孔：那是一张与庄吾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孔。

“抱歉，让你见笑了，”似乎浑不在意仍旧炙烤着自身的火焰，他用颇为随意的口吻说到，“大概还是因为以前的原因，这块地方一直是这个样子。”

“你......”

白苓张开口，却被他出声打断话语，“我没事。”。

在火焰与寒雪之中，他平静地说道：“这里的我，不过是真正的‘我’潜意识中的一道投影，没必要担心这个我出现什么问题。”

“这里是淤积了‘我’心灵中所有‘暗’的地方，换句话说，痛苦和绝望才应该是这里的主调，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白苓沉默不语。在过去的某日，庄吾曾经平静地，简短地对她说起那件事——那件即使他死去，也绝不可能遗忘的事。

“那个下午，我和母亲的车烧了起来。她死了。我觉醒了能力，所以活了下来。”

黑色残渣自面前这具枯瘦的身躯上抖落，转瞬便消失在熊熊的黑色火焰中，而后，冰冷的黑雪落在皲裂的破口上，将其修补，但火焰随即便会如有生命般涌上，再次将之破坏，如此循环往复。

似乎是注意到了白苓不自然的沉默，他只是随意地笑了笑：“做你一直以来会做的事吧，就和之前一样。”

“......不论来这里几次，都不可能适应的吧，”她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

“什么？”

“不，没事。”她摇了摇头。

而后，被灼烧滚烫的黑尘扩散开来，层层攀附于她的身躯上之上，然后凝结。最后，一道狰狞巨影自空中投下，将那个枯黑人影笼罩。

黑目的巨龙垂下头颅，将视线与他平齐，继而发出低吼。

“我会吞噬这里所有的暗，让你获得解脱。”

但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从根源上祛除他心中淤积的黑暗。

这些由绝望与痛苦凝结而成，即使寒霜也无法将其冷却的火焰会永远炙烤着他，直到他迈入坟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