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忽遇文殊开慧眼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段耳熟能详的话语选自《孟子·告子下》,是一篇论证严密、雄辩有力,有情趣、有温度的励志散文。遗憾的是,后人不停地加汤续水,乱加作料,今天已经变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心灵鸡汤,成了歌颂苦难的语录范本。苦难意味着什么?正常人谁都知道。估计没有人乐意遭遇坎坷、经历苦难,苦难最好离自己越远越好。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直不喜欢苦难,也从没有把它视作一笔财富!
张旭也不喜欢。
苦难本身之于人,绝不可能是愉快的。即便多年之后回头凝望,感慨它让人生厚重了一些,但大多数时候,人们不得不用“倒霉”和“不幸”来解释它。当然了,人的一生都不容易。前贤往圣、英雄豪杰,皆是跋山涉水踏破种种坎坷磨难,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挺到了最后、战胜了一切!但不能据此云淡风轻地说,苦难能磨炼人、出息人,更不能说人蒙受的苦难,其实是一种财富,对于文人更是宝藏,所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是也。的确,作为文化人,遭受些艰难险阻,经历些悲欢离合,还能挺胸咬牙活下来,矢志不渝,坚强不屈,无论诗文书画,都有可能会绽放出光华精彩。但是,苦难却并非文艺作品出类拔萃的必要条件。没经历苦难的人,只要才华出众,文章也一样光鲜耀眼。比如大诗人白居易,一辈子顺风顺水、锦衣玉食,不仅在长安轻松地居住下来,其诗篇文章,包括地位影响,哪一个不是功光祖宗、业昭后嗣?哪一个不是师垂典则、范示群伦?
苦难要成为人生经历的财富,前提是这个人必须是有心人、有才人,而且意志坚强,能在泪水乃至血水里熬出来,并且持之以恒,务实精进,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善于从苦难中体悟人生的真谛。一句话,有能力反思,也善于反思。否则,苦难就是苦难,就是打击人身心的灾难,对一个人、一个群体,都是如此。准确地说,不是艺术家一定要有一个不幸的童年,而是要有一个特殊的童年。特殊的童年经历会促使你静下心来思考,使你有一种特殊的视角来看待世界,拥有这种视角才能成为个性鲜明的生活记录者、艺术描绘者。
张旭就有着这样一个特殊的童年。总角之年,还未独立,便失去父亲之赖,不仅在经济上缺少支持、精神上引起孤独,甚至要受社会的歧视,确实是人生的不幸。琐碎、单调、冷峻的生活过早地告诉柔弱的少年,神童也要生存,也要生活,也离不开柴米油盐,也免不了衣食住行。父亲英年病逝之后,养家糊口的栋梁塌了,入不敷出,坐吃山空,家境每况愈下,慢慢地也就请不起先生了,寡居的母亲便咬着牙关独自担负起养育子女的责任。
“昔孟母,择邻处”是个家喻户晓、街谈巷议的故事。自孟母以后,中国母亲在儿女面前有两种极端角色,一种是保姆,一种是教导主任,很少有中间状态。前一种把孩子捧在手心、顶在头上,生活体贴万分,百依百顺,可一旦孩子要有什么新想法,有什么大动作,就会忧心忡忡,患得患失,甚至千方百计地阻挠,不让孩子单飞,羽翼庇护下的孩子也不敢自由飞翔。后一种则非常严厉,言行举止,处处挑刺,始终板着面孔让孩子不敢亲热靠近,走到极端就言语相讽、拳脚相加,乃至冷若冰霜、势如水火,可这些孩子一旦遇到大事,有定力,有眼光,能看得清楚明白,也会处理得圆满顺利。
陆氏出身于吴郡名门望族,数代宗亲都以儒学、书法闻名于世。陆氏幼承庭训,兰心蕙质,有较高的文学修养,而且得叔父陆柬之传授,熟悉楷书笔法。鞠养之余,她秉承张、陆两家的家教传统,对孩子严格督学、一丝不苟,还耳提面命、言传身教,纠正张旭的习字姿势、笔画顺序,对张旭楷书的成就和草书的启蒙均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当然,她也没有疏忽对孩子身心的浸润与矫正。闲暇的时候,母亲常常对张旭说,一个家族的兴败常常看三个地方:第一,看子孙睡到几点,假如睡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才起来,那代表这个家族会慢慢地懈怠下来。第二,看子孙有没有做家务,因为勤勉、劳动的习惯会影响一个人一辈子。第三,看子孙有没有认真地读圣贤经典,学礼义廉耻,学人理天道。人不学,不明理,不知义,不知道。这里的“道”指的是道理、道德、道统,是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乃至一个国家的立身之本;缺乏了这个东西,就等于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的前途、命运,乃至可持续发展就会令人担忧。
在唐代,学子们入仕以前,一般都过着单调艰苦的读书生活,正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功、立德、立言,这样的观念在唐代是很正统的人生观。当时的书生都是自幼拜师求学,要读的书很多:先是读《孝经》《千字文》来认字(《三字经》《百家姓》是后来的宋人所作),然后通《五经》,还要读各家的注解,比如读《春秋》,就要《公羊》《穀梁》《左传》都读。唐时《二十四史》已经陆续有了前十几部了,也都要熟悉,数量是很大的,要求是很高的。在这种近乎严苛的家教氛围中,陆氏熟读精审、循序渐进,日复一日地批改着张旭的作业,加以评点,指示要诀。然后,告诉张旭明天读哪本书,临习哪个帖,并简明扼要地讲述这一书帖的要领,布置下相关作业:写多少字,临多少遍,如何结构精神,如何含蓄气韵,如何切己体察,不一而足。
张旭出生时的神奇是确有其事,还是成名之后的穿凿附会之说,这个仁智相见的问题已无法考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天才都是要读书的,不但要读,而且要读得比其他人都好。具体到书法艺术也一样。那是一个文采精华、隽才辈出的时代,没有专门的书法家,也没有脱离了读书的书法家。书法只是读书人的余事。不像今天的许多人,打着书法是一门独立艺术的招牌,妄图把书法从文化中割裂出来,变成一种游走江湖适于表演乐于鼓掌类似于杂耍的技艺。这种可笑的肤浅的急 功近利有辱斯文的轻薄之举,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为书法的命运隐隐担忧 。
张旭稍长,对书法的概念还不甚明确清楚之时,母亲陆氏就果断地让他拜了名师陆彦远,甚至,像孟母一样举家搬迁,回到了娘家陆家。陆家世代习书,沾濡渥泽,堪称硕果盛葩,聿聿多士,陆柬之乃是一代之硕望。陆柬之的儿子陆彦远也是远近闻名的书法家,他是张旭的堂舅,亦能秉承家学、精于笔法,时有“小陆”之名。比张旭年长几岁的表兄弟陆景融的楷书“既实且美”,也见誉一时,开元天宝年间已经很有影响。幸甚,张旭少年时就在这种浓郁的书法氛围中跟随舅舅、表兄习书濡墨,可以说是出入堂奥、秉承家教,经历了严格的技能训练及士族家庭的环境影响,饱受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熏染。更为重要的是,顺应了良好的师承关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进入了书法圈子,这对他一生的鱼龙变化有着非同凡响的促进作用。
师出名门也罢,名师出高徒也罢,都有着对“师”和“名”的辩证和关注。名门标志着学术地位,名师代表着行业技艺,看似各有千秋,实则高下立判。如果从长远发展来看,前者似乎更重要一些,名门代表着一种文化积淀,艺术毕竟是综合素质的反映。当然了,名师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其作用亦不可小觑。张旭执着于书法,对艺术孜孜以求,他需要一个文化境界、精神高度、人格力量的高标感召、引导、提升,乃至大化。天降机缘,他拜于陆彦远先生门下,一日为师、终身如父,何况陆彦远本来就是他的舅舅,亲上加亲,血浓于水。我们相信,这种重大的选择对张旭来说,是虔诚而庄严的;对书法艺术来说,也是意义非凡的。
张旭学出名门、技有名师,早早地铺就了艺术的底色。他择善必精,他执中必固,没有别的挂碍了,就心无旁骛、笔摹心追习书于舅父陆彦远。而陆彦远又是一脉传承“二王”书法的精华之人,由此可见张旭也是“王派体系”的书风成员。陆彦远对王羲之极为推崇,景行行止,常常对张旭说:“王羲之才华横溢,品行高迈,讲究的是书学双修,技近乎道。”他提醒张旭,世界上没有单纯的书法家,提一支笔行走的是江湖艺人;技艺仅仅可以让人眼前一亮,而艺术却可以永久地打动人心。好的书法家必须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必须“学、养、信、行”皆修,并且还要皆有所成。因而,每隔一日,舅父陆彦远便要外甥张旭挥毫之余作一篇短文,或解释经典,或抒发胸臆,或推敲书法,务必要说理清晰,感受真切,言简意赅。于是,张旭便在冉冉朝阳中开始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学习。午间小憩,下午功课照常,直到日落西山。张旭对诗文、书法、绘画都有浓厚的兴趣,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而废寝忘食、孜孜不倦。母亲心疼儿子,不得不经常提醒他到院里或巷外与小朋友玩耍,蹦蹦跳跳,打打闹闹,活动活动手脚。张旭却少年老成,秉性安静,不太爱说话,也很少出门去嬉戏游动。感到疲倦时,他就靠倚在书房里的木椅凉榻上小憩片刻,醒来了继续读书习字临帖。春去秋至,寒来暑往,这已经自觉形成了习惯,成为张旭学习生活之常态。
古人云,“人不学,不知义”。这里的义,泛指人生观,就是礼义廉耻;这里的学,就是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习的过程自然离不开老师的“传道、授业、解惑”。什么人堪为人师呢?行高为师,德高为范。师如明灯,温润清凉,对人的身心修炼影响极大,因此,古人有“天地君亲师”的敬畏和推崇。
岁月荏苒,十五岁了,张旭成了一个英挺俊秀的小伙子。陆彦远开始主讲“官礼”“麟经”。此乃儒家所说的《五经》之二,其实是指《礼记》《春秋》而言。陆彦远是大家子弟,博学多才,对儒家的精义烂熟于心。他心中眼里的孔子别具一格,简明而扼要地阐述就是,孔子非神非仙,所提倡之“仁”,实为促使天下拥有一个高尚的道德准则。以忠、孝、悌、恕、恭、宽、信、敏、惠为尺度,便可测量出人们生活行为是否合乎准则。孔子的一生绝学和滔滔宏论,最终落实在:仁者,勇也。仁者当为正义呼号,搏击,不畏强暴,刚毅顽强;即便以身殉道,当视作“杀 身成仁”“舍生取义”之义举,永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之心志。
陆彦远春风播雨,性天化育,时时不忘启发张旭:“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在知识面前,每个人的认知都有局限,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独特的经验、观察和见识。因此,学会聆听别人的观点,就相当于在借别人的眼睛观察世界。这种虚心涵泳也包括审视自我,只有常常审视自我的人,才能有高度和格局,才能完善自我,才能超越自我……”
陆彦远是闻名遐迩的书法家,经多见广,善于言表,将死书本条分缕析,讲得头头是道。又采用因材施教、言传身教之法,授课时深入浅出、因势利导,并严格地要求张旭独立思考,勤做作业。对于张旭的每一次作业,他都一丝不苟只字不放地进行点评批注。他对张旭说,练字练到自己身心自由的时候有一个最容易产生的毛病,就是太流畅了,就像古代的账房先生写字一样,或者是过去代客写信的那些人一样,写得非常流畅,没有任何障碍。这时你会以为行云流水是好的,是技术成熟了,其实,毛病就产生在流畅之中。书法到了太流畅的时候,就学熟了,就学油了。油多了就滑了,就容易摔倒,就容易流俗。书法到了“油”和“滑”地步的人,即便锋颖四出也已经堕落了。古人云:“百病皆可医,俗病最难治。”俗,就是油滑。如果其俗在骨,就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雅道相传、成竹在胸的舅舅陆彦远,对于才情郁郁乎外露的外甥张旭,喜则喜矣、爱则爱矣,却并未大开善门,娇惯溺爱,而是严格到了冷酷的地步。他把家里珍藏的书法经典拿出来,安排外甥临帖不止,不仅临摹,而且用心感悟、心手相应。每月初一、十五日命其斋戒沐浴,用端端正正的楷书,抄写《金刚经》。陆彦远擅书精画,特意绘就一幅七层宝塔,要求张旭将经文抄写于宝塔之间。张旭恭恭敬敬规规矩矩从命,一部《金刚经》,竟孜孜不倦缮写了三个月之久。
日升日落。晚上,舅父公干回来,未曾用饭,先来这边批改外甥的作业。他神情和悦,语气安详,端详审读着张旭的书法或文章,指出哪里写得好哪里还不够到位,优劣淘汰,对比高低,指认成败,一一说明道理所在,并嘱咐外甥一定要树立“自书自画”的决心和信心 —— 这不仅仅是书画风格问题,也是做人的要义 —— 你不能循规蹈矩亦步亦趋古 人之旧路,你必须随时随地把握好自己的心态,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抒发出内心的情感,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一个时代,才能写出诗意和风度来!
张旭非常赞同舅父的观点,也非常尊敬舅父的才华 —— 幸亏有这么一位饱学宿儒、书法大师朝夕相处、指点迷津啊!当然了,学习是单调的、枯燥的,孩子的天性贪玩,孩子的个性善变。张旭是不世出的天才少年,很小的时候在书法方面就显示了超人的才华。他拜的老师既是舅舅,又是名师,学习自然更加刻苦勤奋,掌握书法技艺很快,常常受到陆彦远的表扬称赞。不料,由于老师的褒奖有加,使一向谦虚谨慎的张旭也渐渐地产生了骄傲自满的情绪,陆彦远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但没有批评指责。一次吃饭,他有意让张旭去开窗户,张旭蓦然发现,眼前的窗户纸竟是老师、舅舅陆彦远先生的一幅幅书法作品,张旭非常惭愧,脸红到脖子,从此,一丝不苟潜心学书。
张旭勤学苦练,手上生茧,务求达到舅父所要求的“心画”境界。由于天生聪慧,又能专心致志,张旭的书法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因材施教,量体裁衣,和所有负责任有远见的老师一样,陆彦远也定期举办观摩展览。他叫张旭每过一些时日就把作业中自己满意的好字张贴出来,让亲朋、族人和书家前来评点交流。有一次,舅父提前下班,前来查看外甥的书法习字展览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却发现张旭在烧废纸,问,何以为此?张旭不好意思地说:“看前日所涂鸦,无一满意,是故焚之,务必新书,以免羞赧。”舅父赞许外甥的气魄,特别给予鼓励。他还要求张旭以后经常自评自审书法文章,去掉不如意的,留下最满意的,稍有瑕疵存疑,则不能示人!聪慧的张旭明白舅父的用心用意,深以为然,文德敬恕,一生践行。
一个人能够走多远,看他身边的朋友;一个人能够飞多高,则看他有着什么样的教师!教育是一种唤醒、一种碰撞、一种培植,教师的精神世界必须是丰盈的、自由的、张扬的!一个跪着的人,又如何能教得出一个有温度、有高度、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