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堂雅藏

小万柳堂帖

光绪三十二年,夫人以庚子赔款为国大累,宜通国之民共起分任,则咄咄可释巨负。乃倡女子国民捐,一时景从,召集甚巨。夙擅书法,为时所珍,则自制小万柳堂帖以售,得资悉充捐款。其忠于国家,自奋其力如此……

(严复《廉夫人吴芝瑛传》)

二十世纪初叶,上海。

上海租界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这个时代鲜明的特点。趾高气扬的西洋人坐着双马四轮的漂亮马车,招摇过市。穿着制服的外国巡警摇摇晃晃地从舞厅走出,制服臂章上的三条横显得格外醒目。穿着袍子马褂的文人站在路边,等洋人的马车过去后,扶着鼻梁上厚厚的眼镜片,快速穿过马路,走进弄堂的小巷里。留着辫子的行人,戴着金丝框眼镜的时髦男女,老式店铺的招牌和英文广告交相辉映,轿子、马车和黄包车并驾齐驱。

时为1905年的深秋,街头飘扬着“秋季大减价”的布幌。有几家杂货店的墙角,不久前刚刚上了一条崭新的布告,上面罗列了店里新到的洋货。

一个干净利落的上海式女佣从民信局出来,穿过十字路口,来到吴淞江畔的一座中型老式洋房。洋房的整体建筑呈“Π”字形,三面红墙围绕,有大门在西南侧,门匾上写着“小万柳堂”四个字。其书法具有浓郁的唐人特色,用笔潇洒飘逸,中宫收紧,笔画舒展,书法秀丽,若不食人间烟火。

号房打开大门,甬道两侧,垂柳夹道,满园花木,幽深雅丽,脱俗而无纤尘。女佣穿过甬道,径直往楼上的书房走去,书房里隐约传来了小女孩撒娇的声音。

书房内窗明几净,布置典雅,满架藏书,满壁字画,还有不少的古玩、盆景。从窗口望去,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不时传来缕缕清香。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乖乖地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毛笔,聚精会神地看着宣纸上的字。灵慧而温静的廉夫人吴芝瑛握着小女孩的手,在她耳边悉心地指导着。

“云儿,你可别小瞧了这个‘永’字,它包含了汉字的五种基本笔法,写好了永字,其他字你也能写好了。点为侧,侧锋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横为勒,逆锋落纸,缓去急回,不可顺锋平过;直笔为努,不宜过直,太挺直则木僵无力,而须直中见曲势……”

廉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握着小姑娘的手,写下一个“永”字。

女佣进来,手里拿着信件和报纸。

“夫人,东洋寄来的信件。”

吴芝瑛放开女儿的手,接过女佣手上的信件,信封上写着娟秀的“吴芝瑛”三个字,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有些急切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芝瑛姐:

展信安好。我已经顺利到达日本,不久将入青山女校学习。我到日本这些日子,最痛快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看清了世界的大势。大姐,我们不但要救女界,更要救中国。此刻中国正处于危急时刻……

“危局如斯敢惜身,愿将生命作牺牲。”“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念着秋瑾[1]1信后附上的诗句,吴芝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的璇卿妹妹似乎变得越发激进了。

廉云华[2]2见到母亲眉头微皱的样子,不由得放下笔,走到吴芝瑛身边,拉拉母亲的衣角,问道:“母亲,可是秋姨来信了?她怎么了?”

吴芝瑛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说道:“你秋姨是世间最英姿飒爽的女子,她现在一心一意要挽救女人,让天下的女子站起来。”

廉云华疑惑:“母亲,天下的女子为何需要秋姨去救,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我的小云儿哟!”吴芝瑛被女儿的娇憨逗得忍俊不禁,一把抱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手指轻轻刮了刮女儿小小的鼻子,“不是有吃有穿就是好好的,你秋姨和母亲想要的是,在未来,你、灿芝[3]

姐姐,还有中国千千万万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自由地上学堂,自由地选择喜欢的男子,无拘无束地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有能力,我们甚至还可以参与到政治中去。”

“母亲,以后我也要像北京的秀蓉姐姐那样裹脚吗?秀蓉姐姐说天下的女子都这样,可是我怕,是不是很疼?我可不可以不要。”廉云华抬头,怯生生地问。

“云儿自然可以不用。等你再大点,母亲就送你去学堂念书,我们云儿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吴芝瑛把女儿又搂紧了一些,她的女儿当是翱翔九天的凤,怎能像旧时代的女子那样拘在一方院子里。

“太好了!”廉云华兴奋地搂紧了母亲的脖子,“母亲,我今天练字累了,我可不可以去看看砚华[4]1妹妹。”

“去吧去吧!”吴芝瑛把女儿放下,看着女儿兴冲冲往门外跑的背影,很是无奈。这么定不下心来,怎么练书法?一边想着,一边打开女佣给她带的《申报》[5]2,仔细阅读了起来。

今天的《申报》和往常有些不同,“毁家纾难”“捐款救国”和“国民义务”这样的字眼很快吸引了吴芝瑛的注意力。她不由得仔细阅读了这一篇文章。

原来上个月《京话日报》[6]3 的创办人彭翼仲[7]4在北京发起了一场国民捐运动[8]5,号召国民捐款,一次性偿还《辛丑条约》所规定的巨额赔款。《京话日报》在北京城内外设了多处讲报处,为那些不识字和无力订阅报纸的人进行义务讲解。开设尚友照相馆的基督教友王子贞[9]还自己出资成立了“尚友讲报处”,专替《京话日报》做演说宣传,并把演讲内容写成一篇讲词,请彭翼仲阅正修改,随即作为彭、王二人合稿登出来。

“首认国民捐者,有张院判,继而宗室妇人与消防全队亦竭力认捐,五天内收到七百多两捐银。”

吴芝瑛读完放下报纸,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离开北京不过一年多的光景,可是在北京寓居的日子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廉泉说得果然不错,这一曲淞波,果真能隔凡尘。北京,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梦中了。

1900年,北京。

经过八国联军焚烧后的紫禁城,劫灰零落。城头上高耸的角楼被炮火洞穿了,乌鸦从漆黑的墙洞穿过,“呀呀呀”地叫了几声。

巍峨的紫禁城里,英国的海军炮队趾高气扬地穿过门洞,高大的门洞只剩下辚辚的回响;美国的马队骄横地在御河边上疾驶;牌楼下,法国士兵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走,沉寂的街道上只听到单调的踏步声。

洋兵所过之处,路人侧目而视,不敢发声,就连呼吸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减轻了许多。

时任户部郎中的廉泉和同僚议完事,满身疲惫地往家走去。他看到宫殿一角的飞檐下,藻饰生尘,精致的雕花被蒙上一层厚重的灰,风铃上结着蜘蛛网,风过处,传出一阵寂寞细碎的铃声。

“唉——”廉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的宫门,身后的落日,将地上的影子拉得格外地长。

廉泉回到家时,看到妻子吴芝瑛坐在厅堂里,正在看着那张刊登着“清廷乞和”的报纸。见到丈夫回来,连忙放下报纸,迎上去。

“回来了,如何?”

廉泉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朝廷已经决定,签订和约。醇亲王[10]1不日便赴德国,就德国公使遇害一事代表皇上暨大清向德国皇帝表示惋惜之意。”

吴芝瑛听罢,不由得勃然作色,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得比平常高了许多:“这样屈辱的条件朝廷竟然也答应了,国家的颜面何在?大清朝竟如此不争气!”

“可叹我廉泉,食百姓之俸禄,却什么也做不了!任由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抢掠,无法无天,如今又签订了这样丧权辱国的条约。我实在是枉为官。”廉泉坐下,越想越不甘心,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茶杯震了震,洒出几滴清香的茶水。

吴芝瑛见状也坐下来,询问道:“此次条约,赔款多少?”

“列强要求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现今中国人口四亿五千万,其用意是要每个中国人都要向他们交一两白银的罚金,借此惩罚、侮辱国人。而发生过反帝斗争的城镇,一律停止科考五年。”

吴芝瑛听罢,眉头紧锁:“这么多?朝廷预备怎么办?”

“国库早已空虚,朝廷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洋人允许朝廷分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分,本息合计九亿八千万,若再加地方赔款,已经逾十亿,以关税、常关税和盐税做抵押,通商口岸的常关以后也归海关管理。

“不仅如此,往后北京东交民巷便是使馆界,朝廷允许各国驻兵保护,中国人禁止在界内居住。朝廷还保证严禁人民参加反帝运动并拆毁天津大沽口到北京沿线设防的炮台,允许列强各国派驻兵驻扎北京到山海关铁路沿线要地。”

“如此,朝廷岂不成了洋人的朝廷?”吴芝瑛转身,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脸上是化不去的悲愤。

“朝廷积弱已久,现在根本无力与各国抗衡。若不是列强各怀鬼胎,想对中国这块案板上的肥肉分而食之,加上中国疆域辽阔,不便治理,只怕你我早就成了亡国人。往后百姓的日子只怕会更加艰难,再不想办法革新,国将危矣!”廉泉缓缓起身,走到窗口,院子的墙上长着几茎野草,在秋风里轻轻摇晃。

晚上,夫妇二人均是一夜无眠。几天后,朝廷公布了一张处罚名单。

端郡王载漪[11]1,辅国公载澜[12]2,定斩监候罪名,皇上以为应加恩贷其一死,即发往新疆永远监禁,永不减免;庄亲王载勋[13]3,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刑部尚书赵舒翘[14]4,赐令自尽;山西巡抚毓贤[15]5,礼部尚书启秀[16]6,刑部左侍郎徐承煜[17]7,即行正法;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刚毅[18]1,大学士徐桐[19]2,前四川总督李秉衡[20]3,虽已身死,但仍追夺原官,即行革职。他们的罪名是伤害诸国国家及人民的首祸诸臣。

京城繁华的东单北大街上修建了一座石牌坊,上面用拉丁、德、汉三种文字刻着光绪颁发的惋惜德国公使的圣旨,这道圣旨的结尾有一句话:“要求过往的大清百姓,看到此碑,要睹物思人,怀念这位德国公使。”然而这位德国公使,身上背负着二十几条中国百姓的性命,如今皇帝竟然要他们去缅怀一个刽子手。每个经过牌坊的中国人都抬不起头来,心中满是屈辱和愤怒。

庚子之役后,清廷为了偿还巨额赔款,加捐了各种税务,势家富户更是趁机抬高物价,国民饥寒交迫。吴芝瑛对条约中的巨额赔款一直不能释怀,因这笔巨额赔款,国家财政、军政处于西方各国监视之下,同时路权、矿权被掠夺,对国家危害之大,远远超过赔款本身。吴芝瑛深感这是国之大累,应尽快解决。因此她一连几日郁郁寡欢。思索许久后,她走到书房,提笔,决意上书清廷:

……庚子赔款数额之巨大,实乃国之大累。既已签订,官民应共同赴难。增加赋税,实非良策,芝瑛私以为朝廷应倡国民尽力捐助,产多则多捐,产少则少捐,无产则不捐……

第二日,这封书信被送到了朝廷,朝中不少达官显贵脸色大变,生怕此建议被采用,而有损于自家利益。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好一会儿,一位大臣大胆站出来,说道:“臣以为,此计不好。国民捐款一事,兹事体大,不可轻易推行。协议已定,一次还清恐引不满,到时候西方各国卷土重来,于大清不利啊。”几位大臣纷纷附和,国民捐一事不了了之。

秋日已尽,寒冬将临,各家各户开始置办冬衣。这天,吴芝瑛带着一双儿女到成衣铺置办衣裳。到了铺子中,恰巧碰到几位官太太也在挑选布料做衣裳,吴芝瑛微微点头示好,便挑起了衣服。几位官太太原本眉开眼笑地讨论哪块布料的花色更适合做冬衣,一见到吴芝瑛携一双儿女进来,全部噤了声。某夫人皱了皱眉头,和相伴而来的另外一位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梁夫人收到讯息,移步走近吴芝瑛,拿起一块布料,和吴芝瑛寒暄。

“今日郎中夫人也有空来挑选布料?”

“寒冬将至,来给孩子置办一些冬衣。”吴芝瑛回答,目光被一匹红色的绸缎吸引,这颜色拿来给成儿做冬衣最合适不过了,过年时穿也喜庆。

“哎,这布料可贵,到底还是郎中夫人家底殷厚,我们家孩子可穿不得这样好的衣服。”某位夫人阴阳怪气地出声。

“我们怎能和郎中夫人相比,廉大人家中古画、古帖甚多,随便一幅都是价值连城。”另外一位夫人也附和道。

“是吗?既然郎中夫人如此爱国,何不把家中收藏尽数出售。廉大人之收藏,京城闻名,售字画之所得,不说全部还清赔款,三五万金也是有的。”

“芝瑛不才,自认的确没有倾家救国的勇气。但国难当头,人人有责,有能力之人应当出一份力,夫人何必在此挖苦芝瑛。”吴芝瑛放下手中的布料,直视成衣铺中的几位夫人。

“你既不能倾家救国,何苦为难我们,提出什么国民捐?”一位夫人愤然出声质问。

“芝瑛并未要求各位倾家,不过是尽力而为,产多则多捐,产少则少捐,无产则不捐,为何夫人一定要芝瑛倾家救国?”吴芝瑛反驳,随即转身向老板讨要纸笔,提笔在纸上书写了一个“圀”字。“此乃国字的异体字,《康熙字典》中记载,唐武后时,有言国中或者惑也,请以武镇之,又有言武在框中,与困何异,复改为圀。表示一个国家由八方土地、八方臣民组成。国家有难,理应八方臣民共患难,夫人却只想让我廉家一家倾力而为,是何道理?”

几位官夫人被吴芝瑛说得哑口无言,便不再出言挖苦,灰溜溜地走出了成衣铺。吴芝瑛为孩子选好衣料,也牵着儿女走出了店铺。长子廉劭成[21]1见母亲眉头紧锁的样子,有些担心地开口询问:“母亲不开心?还请母亲莫要在意她们的话语,您提出国民捐也是为国考虑,是她们不懂。”吴芝瑛莞尔一笑,摸摸儿子的头发,说:“母亲没有不开心。但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朝廷官员却只顾自己一家之安逸,弃百姓于水火之中,母亲只是有些感伤罢了。”母子三人一时无言,沉默地往家门口走去。

自吴芝瑛上书清廷,提出国民捐以来,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们对她和廉泉是百般诋毁,官太太们见到她不是横眉冷对,便是出言挖苦。吴芝瑛愤激而倾向革命,暗中与革命党联系,以其名望和身份,掩护遭清廷搜捕的革命党人。而戊戌变法后,廉泉思想也倾向于革命,力图救国,认为欲奋发图强,必须先开启民智,为此他资助杨模、俞复、侯鸿鉴在无锡创办翊实学堂、三等学堂和竞志女学,并将无锡私宅让给女学做校舍。夫妇二人不顾“附逆”之罪,积极投身孙中山先生的革命活动,并把自己在京的住所作为革命党人的活动场所和宿地。而后吴芝瑛深感朝廷的腐败、帝制的专横和官场的黑暗,于是力劝丈夫辞官南下,于上海曹家渡构筑了小万柳堂,不再沾染朝廷之事。夫妇在上海习字吟诗,读书作文,鸾凤和鸣,乐享天伦,京中岁月早已成为过眼云烟,她已经许久不曾回忆起1900年以后的北京。

今日《申报》上刊登的关于北京国民捐的文章一下子让她回忆起在北京时的许多事情,没想到当年不了了之的国民捐今日竟然被重新提起,而且收效甚好。或许,自己也能为此次国民捐做些什么,吴芝瑛陷入了沉思。

廉泉走进书房时,看到妻子以手扶额,出神地看着桌上的报纸,好像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情。

“芝瑛,芝瑛?”廉泉的声音将吴芝瑛的神思唤了回来,她抬头,廉泉略担忧地走到她身边,询问:“在想什么呢?想得这样出神。”

“你看看这个。”吴芝瑛将手中的报纸递给廉泉。

廉泉接过报纸,坐下,将文章仔细阅读了一遍。看罢,他将报纸放到一边,望向妻子:“你可是有什么想法?”知妻莫若夫,虽然芝瑛一直说辞官南下后,夫妻二人便不问世事,安心过自己的日子,乐享天伦。但他知道,芝瑛始终放不下这时局。

“廉泉,你应该知道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虽然你我隐居于万柳堂,但这一曲淞波隔不断凡尘,倘若国不安,我们也不会安的,我想为此次国民捐出一份力。”

“你想怎么做?”

“我想倡办女子国民捐。”

“女子国民捐?”廉泉疑惑,不明白妻子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国民捐应是大家共同去完成的事情,怎么芝瑛单单想要办女子国民捐。

“对。”吴芝瑛随手拿起桌上秋瑾的信,将它叠好放进信封,然后拉开抽屉,将信放了进去。那抽屉里有厚厚的一沓信,都是秋瑾从日本寄给她的。“我和璇卿一直渴望实现男女平权。女子若想得到和男子平等的地位,现在就必须像男子一样尽国民之义务。国家兴亡,女子不能辞其责,占二百兆国民之地位,就得尽二百兆国民之义务,如果不能与男子尽同等之义务,以后我们怎能与男子享平等之权利。”

“话虽如此,只是,”廉泉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男子与女子始终不同,哪能要求你们像男儿一般。况且,你自去年生下砚儿,身子便一直未好利索,我怕你太过操劳。”

吴芝瑛笑说:“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

“我知道我拦不住你。”廉泉伸手拉过吴芝瑛的手,另一只手覆上去,轻轻握了握,“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和廉泉商量后,吴芝瑛开始着手准备女子国民捐相关事宜。和女界好友几经商议后,吴芝瑛定下了女子国民捐的内容。此次国民捐定名为女子国民捐,其劝募对象是女性,让女性尽国民分子的义务;其实行办法是自愿捐款,不强行勒捐,捐款统寄上海英租界新马路永年里廉公馆代收,满百元送至户部银行;国民捐是用于还国债之用,不得挪作他用,如最后不能用于还债,即连本带息发还原主。

简章定好后,还需一份演说词,她拿出纸笔,沉思了许久,在宣纸上写下了“劝募女子国民捐演说”几个大字。写完几个大字,又蘸了蘸墨水,“去岁”二字才写好,她便停了下来。现今女子教育尚未普及,许多女同胞学识不深,恐怕读不懂文绉绉的文字。如此一想,她又拿起另外一张宣纸,重新下笔:

去年北京,开办国民捐以来,捐的很是踊跃,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贫苦小民,无不愿意认捐。听说户部银行,收存这项捐款,已经不少。无如赔款太大,一时不容易凑齐。在下先把国民捐的原由,申说明白,请诸位女同胞听著。我国自辛丑议和,许赔联军的兵费四万五千万两,常年五厘行息,直到光绪六十多年,才能还完,再加上利银,共合九万万两。这项赔款,真是要命,虽似不与百姓相干,然而国家的用度,哪项不在百姓身上抽收的。近几年里头,因为这项赔款,没有法子,不得已捐上加捐。诸位请想,吃喝穿戴,哪样不比从前贵一倍;再过几年,更不知要怎样贵呢。想到这里,十分可怕,不但日前我辈本身,背著重债,连我辈的子孙,也都免不了。如今既有国民捐的极好办法,何不早早凑齐,以此还空既省利银,又可强国,岂不更快。我中国的人数,不是有四万万多人么,每人均摊一两多的银子,就差不多了,比那暗里抽收,无休无歇的加捐,便宜得多啦。但是四万万人里头,一半是女子,要是我们不肯担些义务,这九万万的国债,就还不完了。我想女子,一样的四肢五官,何不也替中国争一口气。诸位知道的,四十年前,法国被德国打败,法赔德国兵费十二万万元,不上三个月工夫,民间把款凑齐,立刻还清了国债。法国的女子都肯典衣裳,卖首饰,一概充了公。日俄开仗,日本的妓女,亦要帮助军费。请看东西各国的女子,都能为国出力,所以才这样强盛。我想海内外女同胞,不少热心爱国的人,就像抵制美约一事,我女同胞都能一力赞成。所以各处的人心,很是整齐,趁著这个机会,大家凑凑,有钱的多出些,替没钱的补补不足;没钱的苦凑些,像北京民人单治元似的,韭菜歇了业,穷苦非常,也捐龙银一元。大家俭省俭省,凑还了贻害无穷的国债,就现在说,简直是给自己了饥荒,往日后想,又算是替子孙除祸害。众举马车,一旦办成,岂不是一件大快事么。但是要劝人家,总得自己先捐,我家虽不能照著大户似的,望千动万,也总得比平常女子多一点儿,如今先把平日亲手写的屏帖各件,用石印印出,所有卖得银钱,尽行充捐,并立一个志愿,以后天天临帖,随写随印,变价后一并统存户部银行,专备提还赔款,精尽义务。诸位女同胞,愿力宏大,也有胜人十倍的,也有胜人百倍的,也有胜人千倍万倍的,赔款虽大,又怎见得办不成呢?一人劝十人,十人劝百人,合中国女子,结成一大团体,难道还跟不上各国的女子。所有募捐章程,一条条,另纸开出,请诸位女同胞,斟酌斟酌,有不妥的地方,只管指教,只管指教。

《演说词》拟定完毕,她又取出信纸,致信上海总商会。

……倡办女子国民捐,撰有白话演说及劝捐章程,正拟订期开会,要约女界提议此事,布告海内外女同胞共尽义务。此次倡办女子国民捐,为赔款之用,还请上海总商会分交本埠各商帮广为传布,并望函托各省商会捐印此章,运动女界仿照办法。甚望诸公夫人各约诸姑伯姐妹出而认此义务,赔款一日不了,此捐一日不停……

吴芝瑛写完,拿起信纸,将内容从头看一遍,未发现有不妥之处,将信纸慢慢叠了起来,放入信封,封口,随即让女佣代送至上海总商会。

为了扩大劝募范围,吴芝瑛随后又提笔致函两江总务处学务总办沈凤楼的夫人,希望她在南京提倡女子国民捐,并给她寄送了简章和演说稿。

大姊大人妆次:久慕仪型,未获联袂,侧闻吾姊在宁垣提倡女学,已设旅宁、惠宁两校,际此争存时代,安得如吾姊者作大士,化身千万亿,为未来世文明造因乎!钦企之私,无以为喻……妹近倡办女子国民捐,为偿赔款之用,暂定敝寓为收捐处,即日开办,本拟来宁承教,于宁垣官场女界中提议此事,并请督帅夫人首先书捐,以为之倡。因分娩在即,不便远行,撰有白话演说及劝捐简章,敦请吾姊为代表人,于旅宁、惠宁两校内开会宣布,捐款倘有应者,即由两校代收,随时知照,以便填奉收据,由敝处汇交户部银行,四厘生息。两校师生有善演说者,请各预备演说稿,届期宣布,事后登报,以激动通国女子爱国之心,出而共任义务。应否先期发一一传单,或登南洋官报,使女界周知,来听演说,请由尊处酌办。妹自立愿,从此每日临帖,随写随印,售价全数充捐,绵力所逮,如斯而已。专肃奉商,敬请懿安。愚妹适河东吴芝瑛裣衽,三月朔。

南京的沈夫人收到书信后,随即积极响应,在南京以惠宁、旅宁两所女校为收捐处,发动女子国民捐运动,与上海相呼应。之后南方女子国民捐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与北方女子的沉寂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前在京津地区的国民捐运动虽然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北方只有极个别女性参加到这次运动之中。吴芝瑛这次在上海行动起来以后,激励了北方女性。天津普育女学堂[22]1随后也召开了女子国民捐大会,其一切规章悉仿照沪上办理。

以设天津普育女学堂为收捐处为起点,北方也兴起了女子国民捐运动。女界人士定期举办劝捐演讲,每逢演讲,谬承官绅商民妇女来听者不下数百人。北京名优杨小朵及歌妓玉仙等均各报效国民捐至千金,京城的义和顺戏班“首编女子爱国新戏”,并将开演十九日所有戏钱一律送入国民捐,大小角色各尽义务。捐款名单上也出现了不少普通劳动妇女的名字:张太太两毛,李太太铜子十枚,张大姑一毛……

此时,上海英租界新马路永年里廉公馆门前,前来捐款的女子络绎不绝。吴芝瑛和女界的几位好友忙着收捐款,开收据。

门口走进来一位夫人,容色秀美,穿着考究。她将五十两白银递给负责收款的一位女子,收款之人道谢,夫人莞尔一笑,说道:“数虽无多,亦聊以各尽国民分担国债之职任而已。”吴芝瑛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连忙转头,惊呼:“梁夫人!”来人正是几年前在成衣铺中遇见的梁夫人,“梁夫人到上海居住了?”

“别来无恙,廉夫人。”梁夫人接过收据,笑着打招呼,一改当日的敌视态度,“可否陪我走走?”

吴芝瑛放下手中的笔,嘱托另外一位友人接替,便和梁夫人往门外走去。

“梁夫人何时搬至上海?”吴芝瑛问。

“我只是来上海探亲,恰巧听说你在此处举办女子国民捐,便过来看看。”梁夫人看了看收据上的“万柳小堂”印章,然后将收据收好,放入手提袋中,“想不到你竟拿个人的名誉去激励更多女子投入到国民捐运动中,万一出了什么事,你的名声……”

“国家为重,我个人一点声誉算什么。”吴芝瑛笑笑。

“你的见识一直比我们这些足不出户的深闺女子强的。”梁夫人停下来,转身,略不好意思地对吴芝瑛说,“我该向你说声抱歉的,当年在京师那样挖苦你。”

吴芝瑛摇摇头,说:“那些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国由家而成,家由个人而成。家有债累,家即不兴,个人即难生活;国有债累,家即不振,通国人民荣誉亦由此堕落。我国既欠外债,自应人人齐力偿还,不可漠视。而女子,也是国民的一分子。这样浅显的道理,我竟到现在才明白。”梁夫人无奈。

“明白总归比不明白的好,梁夫人,你说是不是?”

二人沿街聊了许久,梁夫人拒绝了吴芝瑛到小万柳堂做客的邀请,拦下一辆黄包车离开。吴芝瑛也不多做挽留,也坐上黄包车。

“师傅,曹家渡小万柳堂。”吴芝瑛开口嘱咐道,然后拿出手提包里的演讲稿,欣慰地笑了。她慢慢意识到,此次女子国民捐,收到捐款的多少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此次运动终于让不少女子意识到自己有义务、有责任在国家和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尽自己作为国民一分子的责任,这对女性国民意识的觉醒具有很大的作用。男女平权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的。

廉泉从文明书房回到家时,吴芝瑛正在聚精会神地写字帖。写好后,从书桌边后退一步,自己鉴赏了一番,然后落款,写上“光绪丙午五月,桐城吴芝瑛书”字样。一个近身小丫头在旁边给她递上了小万柳堂的印章,吴芝瑛接过,在落款处盖上章。

廉泉进去,手上还拿着文明书局新印制好的诗集。吴芝瑛见廉泉进来,高兴地将他拉至书桌前:“你看,写得还不坏?”

廉泉拿起字帖,感叹:“好,夫人墨笔更胜从前。”

吴芝瑛见笔墨已干,将字帖合起,递给廉泉,说:“你帮我将此帖印刷出来,售帖所得,我想悉数捐给国家。”

“这是你为此次国民捐所写的?”廉泉吃惊,他竟然不知芝瑛从何时开始准备的。

“是。”吴芝瑛笑,“幼时习字,只为修身养性,万万想不到,有一天这书法竟然也能为国家出一份力。”

廉泉点头答应,心中对吴芝瑛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几日后,廉泉将《小万柳堂帖》印制出来,书长二寸许,丝线装订,非常别致。吴芝瑛自幼便善于书法,在闺中便有“诗、文、书三绝”之誉,因书法出众还被慈禧太后召见,而后闻名京师。时人以其书法为珍,因此《小万柳堂帖》一出,随即热卖一时。吴芝瑛将所得书款,尽数捐给国家,此举更加激烈了女子的爱国意识。女子国民捐运动在她的“振臂一呼”之下,应者云集,各个进步女学堂纷纷踊跃捐款。

女子国民捐进行得如火如荼,各项事宜已经步入正轨,吴芝瑛和廉泉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闲,在书房读书写字。正在读书的廉泉突然想起什么,放下书本,从抽屉中拿出一本被布帛包裹完好的书。吴芝瑛以为他又拿到了什么古画、古帖,随即也放下毛笔,走过去一看,竟是自己所写的《小万柳堂帖》。

廉泉郑重地将书帖放到书架显眼的位置,吴芝瑛疑惑,问:“惠卿,你这是做什么?”廉泉回答:“这本书帖意义非同寻常。你这次提倡女子国民捐,不仅在国内影响巨大,就连西方国家也是赞赏有加。日本也报道此次事件,说:‘清国向只知有个人之利害,不知有国家之利害,今乃改其面目,知政府之困难,即民众之困难,国家思想渐次发达,可征此一事而自明。且能行于女子之间,其现象不尤堪刮目乎?’你们这次可谓是雪数千年女子界中晦暗之积耻,而放一线灿烂之光明啦。”

吴芝瑛听完,摇头笑笑:“那些新闻净往夸张里说,哪有那么玄乎?”

“不,你们这次真的让很多人对女子刮目相看。我要把这书帖好好收藏,以后告诉孩子们,他们的母亲是一位如何了不得的人物。”

女子国民捐运动还在继续,小万柳堂的书房里,保存妥帖的《小万柳堂帖》也一直安静地放在最显眼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