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花瓷
  • 张策
  • 2244字
  • 2024-09-25 15:14:50

王大厨从新太太的房里出来时面色灰白。他一声没出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东西,然后趁夜色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刘家大院。第二天中午,当三位叔父照例冲进厨房的时候,他们发现一位瘦削的新厨师正冷冷地盯着他们。

迎接他们的还有四个崭新的食盒,仿佛街上饭馆送餐用的那种。饭和菜都已经盛在食盒里了,叔父们并不傻,他们看得出那饭菜是按各房人口的数量分配的。同时分配给他们的,还有一种看不见但是强烈的居高临下的蔑视。他们愣住了,然后他们问这是怎么回事。厨师并不回答,只是简短地傲慢地命令道:“赶快拿,别废话。我还得吃饭呢!”

叔父们的尊严被严重地挑衅了。他们暴跳如雷,他们歇斯底里,他们试图冲上去和厨师决一死战。可他们的张牙舞爪并没有吓住厨师,他手里的菜刀明确地告诉他们他是不可战胜的。悲愤的叔父们流下了眼泪和汗水。绝望的老四举起手中的瓷盆摔向了地面。碎瓷片飞溅起来,顿时引起了一声女孩儿的惊叫。大家回头,才发现冯婉如和长房的庆生与庆英站在身后,惊恐的庆英依偎在冯婉如的怀里。

“就是这个女人做的好事!”

三个疯狂的男人顿时明白了过来。他们转身准备向冯婉如扑去,但他们的虚张声势被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巨大声响给震慑住了。厨师镇定自若地摘下围裙,脱了上身的小褂,露出一身只有练家子才有的腱子肉。他眼睛里的冷峻和菜刀的光芒相映生辉,把男人们的气焰给扑灭了。院子里一时没了声响。冯婉如平静地说:“师傅,把老太太的菜拿出来。”

厨师掀开蒸锅的盖子,在水蒸气中取出一只小的笼屉。冯婉如打开它,男人们看见,那是一份远比他们的要精致得多的饭菜。“庆生,给奶奶送去。”冯婉如不看男人们,仿佛他们不存在,又仿佛他们是不值得一瞥的什么东西。“从这月开始,老太太的养老四房都要出钱。当然,你们大哥是长兄,我们这房出四,你们各出二。”

冯婉如款款地在三道仇恨的目光里走来走去。她的心在胸腔里怦怦地奔突,一点不像她外表的镇静和优雅,而是如惊慌的小兔般在乱蹦乱跳。她控制着自己,努力让高跟鞋在地面上叩出清脆而从容的音响,一双修长的腿在旗袍的开衩下忽隐忽现,把雍容华贵鲜明地写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今后你们的开支也要每月一算,你们的哥哥挣钱不是像下书馆、打麻将那么容易。今后呢,他挣得多,你们就多分;挣少了,就全家一起节省。当然,挣多挣少,我每月给你们报账。咱们都凭良心。”

“那要不够花呢?”老四壮起胆子,颤巍巍地问。冯婉如的眼睛循着他的声音射去,把老四下边的话给堵在了嘴里。“不够花自己想办法。老四你不是大学毕业吗?你的本事还换不出窝头吗?再说了,你们也都知道,天下就要是共产党的了,共产党最恨什么,你们恐怕也有耳闻。”

冯婉如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初步把形势控制住了,她紧绷着的心弦松了下来。她掏出手帕擦擦嘴角,顺便擦去一点汗:“回去告诉你们的老婆,别闹。她们虽然是我的弟妹,可年龄都比我大,我当她们是姐,她们别自己不把自己当姐。庆英,端饭!”

庆英胆怯地看一看叔父们,脸上的雀斑涨得通红,像一点一点的碎芝麻,只不过是浸了血的,分外地醒目。她在冯婉如的鼓励下挪动了脚步,两只脚怯懦地试探着走向厨房的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她低着头,感觉得到那目光的尖锐。她提起食盒,那只大大的食盒使她显得更加瘦小,瘦小得仿佛是挂在食盒边上的一件饰物。她就那么沉重地走了出来,站下,用茫然的眼睛请示冯婉如怎么办。

冯婉如的笑容是平静的,但她知道,继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而且,她更知道,这个倔脾气的继女已经被她所征服。她们之间,不一定会是朋友,但现在一定不是敌人。庆英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她仿佛也从继母眼里看出些深奥,但她还太小,深奥对于她来说,确实太深奥。她只是感到了鼓励,感到了她和哥哥弟弟们的一种扬眉吐气。食盒在她手上好像轻了许多,她的脚步轻快起来,最后甚至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家的房中。饭菜的香气始终缠绕着她,愉悦在香气里活泼地跳跃。庆英的眼眶在那一瞬间湿润了。

冯婉如胜利了。而且,她自认为这第一回合打得很漂亮。但是,她忽略了一直没出声的老二。这个阴沉的瘾君子是个容易让人忽略的人,但他的狠毒却是不该让人忽略的。他一声不吭地举起了手里的瓷盆,狠狠地从背后向冯婉如的头上砸去。冯婉如只感觉到了脑后的风声和伴随着的一种危险,接着,就听见了金属和瓦器碰撞的刺耳声音。回头,看见老二惨白的脸和厨师骄傲的神情,还有钉在柱子上微微颤抖的菜刀,她松一口气,心从喉咙口沉重地跌回到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刚刚躲过一劫,而刘家兄弟们,已经彻底断绝了在厨房作威作福的梦想。他们其实是怯懦的,他们和武府的人大不相同,他们的勇敢只是他们自己沉溺把玩的假古董,而不是在砥石上打磨过的兵刃。

明白了这一点,当晚上刘大夫问到白天的纠纷时,冯婉如便冷冷地回答说:“他们应该明白的事,就应该让他们明白。”刘大夫愣了一下,手里的茶杯抖了一抖,水面上便起了一丝金黄色的小波澜。一时间,一种快意从心底泛起,仿佛压抑很久的一种情绪开始流淌,像是冰封已久的水,被春天的暖意搅动。但是,与快意同时出现的,也有一点不悦,因为冯婉如的语气里分明有一种责怪的成分。刘大夫是从来没有被人责怪过的,他习惯了人们的笑脸和顺从,哪怕这种顺从只是表面的。他看着冯婉如铺被,看着她脱衣服。除去包装的胴体洁白而且柔弱,让男人的心消融。刘大夫就叹口气想:“随她去吧,也许,我们这个家,今后要靠她呢。”

想着,话就说出来。冯婉如听了,看着丈夫,把自己送进他的怀抱,在他的耳边喃喃地喷吐着热而芳香的气息。她说:“我要为你生个孩子,咱们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