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02次列车

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外的过道上蓦然一亮,是有人在点香烟,一张外地人的脸闪一下又消失了。

候车室最靠里的一排长椅尽头,竖着的铁皮指示牌上写着:“102次列车,18点10分到站,18点30分离站。”

坐这排长椅的,一定是在等候102次列车的旅客。候车室里很嘈杂,各人说着自己要说的话,不说话的有几位靠在长椅上睡着了,灯光最明亮的地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睡得太香,口水流到胸口,且还在流着。

现在已经17点45分了,从哈尔滨来的两位旅客开始吃晚饭——面包、豆腐干、花生和酒。

略为年轻的那位,膝盖上还放着一本《读者文摘》。

“哎,外国人真会玩,还有吹牛比赛。”他的嗓音很高,“说是个很冷的地方,说出话来都结成冰了,必须放在炉上烤了以后才能明白说的是什么。”

“咱们也来试试。”

“好。”

两人推就一番,结果另一个手握酒瓶的先说开来。

“一次我带了一瓶酒出门去邻村,到那见村里人全睡在地上,你猜怎么着?那是被我的酒熏的,哈哈。”

“我呀,有一回乘船自重庆下南京,在甲板上一不小心将半瓶酒掉进长江里了,结果鱼虾全醉,水利局一化验江水,妈呀,五十八度。”

“好好,你这个牛吹大了,哈哈。”

服务员过来打扫地面,蓬起的灰尘有几粒明显落进了酒瓶。

“同志,同志,我找值班长。”急匆匆过来的一个小青年,对服务员说。

“在那,检票口两手放在口袋里的。”

“谢谢,谢谢。”

小青年走过去的时候,站在那的人已将双手从口袋拿出来了,虽然站在检票口只有她一个人,小青年还是等到她将双手重新插进口袋后再上前去。

“值班长,我……”

“你找值班长吗?哦,待在这,我去找找看。”

原来不是她,小青年只得站在那里,看着她来回跑了两遍,又走进值班室。

她就是李萍。

李萍进了值班室,莫名其妙地转了一圈,又打开抽屉,见里面有一个臂章,上面写着:值班长。

“这是我的抽屉呀。”她想,“对了,值班长不就是我吗?刚才为什么不戴上臂章呢,找得好苦呀。”

她戴好臂章出门,那小青年还站着。

“值班长找到了没有?同志。”

“我就是,什么事?”

小青年愣了愣说:“我的车票丢了,我有急事呀。”

喇叭响起来了:“102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乘坐102次列车的旅客,请按秩序排好队,等候检票进站。”

李萍突然激动起来。

她今年四十二岁,年轻时恋人被打成右派,发配他乡,一去未回,婚事拖到了现在。去年在晚报上征婚,联系上福州的一个叫王建明的技术员,他今天就要乘102次列车到这里来了。

“糟糕,忘了要张照片,连模样都不晓得,怎么个接法呢?”李萍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同志,同志呵,102次车来了没有?”一个颤巍巍的老头走了过来。

“已经来过了,你回去吧。”李萍没好气地说。

“广播里不是说还没来吗?”

“那你上出口处等去,快去,快。”

老头似乎明白过来,转身去了。

候车室里,102次列车的乘客开始排起长队,渐渐向检票口涌去。有位一手拖着两只大包裹,一手怀抱小孩的妇女,被大家自然地让到最前面。一个平顶头小伙子踩着椅子要插队,民警上去一把把他拖了出来。

“擦干净。”民警指了指被他踩过的椅子。

“是,是。”

“走,跟我到办公室去。”

那人支吾了一下,还是紧跟着去了。

这时手足无措的李萍忽地有了个念头。“对”,她急急赶到值班室,拿起笔写着,又急急赶到车站广播站。

102次列车到站了。

“旅客同志们,旅途辛苦了,欢迎您的到来,下车的旅客请带好自己的行李物品,通过地道进出口处,不要拥挤,不要横过铁轨,违者罚款。”

这时李萍一头撞进广播室。

“小张,快,这个请您播一播,谢谢了。”

初冬了,天气渐冷,夜晚有风,吹得灯光也摇晃起来,刚才的老头立在出口处的铁链门前,像一只山芋,刚挖出土,搁在田埂上。

他每天都来车站,等102次列车。三十多年前,他的儿子上了前线,后来有一天突然来信说某月某日乘102次车回家。他就去车站了,结果没接着。

以后他就每天来车站等102次列车了。为了接儿子,他放弃了城南很舒适的房子,调房调到车站附近的一间小阁楼来,这是十年前的事,那时腿脚已经不太好使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102次列车已从银川始发改到天津始发,现又改作福州站开出了。

“请乘坐102次列车到站的王建明同志注意了,请您快去客运值班室,有人找。”

广播响了,这条消息一连播了五遍。

出口处门口,准备回家的老头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向外走来的正是他的儿子——他的右脸颊上,有颗黑痣。

“儿子啊。”老头抖抖地迎了上去。

这当口,客运值班室里吵翻了天,一下子来了六个王建明,都有102次车车票,都说广播里叫的是自己,大家各不相让。

最年长的和最年少的以年龄为依据来说服别人,唯一的一位同志以性别为理由力争,另一位王建明本不是在这下车的,去站台买东西,忘了开车的时间,只得乘下趟,东西还在车上呢。

“或许有谁冒充。”

于是大家又忙着掏证件,工作证、学生证、身份证之类的,一下否定了有人冒充的说法。

站在一旁的李萍插不进话,并开始后悔起刚才送那篇启事去广播站的做法来。

“小张也太胡来了,干吗要播五遍呢?”她在心里深深地埋怨小张。

而现在老头正紧紧握住那人的手臂,连声喊着儿子的小名:“阿虎,阿虎呵。”

“大爷,你怎么晓得我的小名的?”

“我是你老子呀。”

“啥?不,大爷,你搞错了。”

“怎么能搞错呢?瞧你脸上的黑痣就明白啦,你是不是四十八岁?”

“对呀。”

“属虎的。”

“对的,可我肯定不是你的儿子,我爸爸……”

“哎,孩子……”老头听到一声爸爸,更加激动了,“走,先跟我回家再说。”

“可,可广播里说要我去值班室,我是王建明呀。”

“回家,回家再说。爸爸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啦。”

客运值班室,有两个王建明先走一步了,他们的理由不充分,且旅途辛苦了,见一时吵不出个结果,便想先去旅馆了,临出门丢下话:“这事没完,明天我们还要来。”

车站上的人都认识那老头,他们叫他疯子,以后又叫他老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