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深露重,记得添衣”

耳畔的声音传来,像是从远方的山涧环绕的回音,又像是近在咫尺用气息吐出的字句,随着脑海嗡——的一声,我的恐惧到了极点,我想跑去开灯,却发现动弹不得,我想呐喊,却哑然。手脚瞬时冰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泪不自主的往下落,何处来的声音,何处来的声音……

恐惧将我拉向深渊,我无法再做出任何思考。

“婉儿,婉儿”,那声音唤我名字,他怎么知道我名字。

仍旧是出不了声,四周的寂静衬得这声音像是千年朽木枯竭的嘶哑声。

“婉儿莫怕,且听我说来,且听我说来。你前世走时有人给你牵了缠丝,留下了羁绊,今世要来寻你。我是系线的魄,前世里你去时缠丝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无端解了一半,我困在这缠丝中不得脱身,只得来找你解开,好让我能入轮回一遭”。

我方才能够消除点恐惧,留出些头脑来思考。新世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此刻被瓦解的分崩离析,我忽而间能出声了。

“妈妈!妈——救命!救命啊——”我的嘶吼甚至没能惊动周遭空气一分一毫。

我挣扎了许久,声音也嘶哑了几分,瞧着没有任何的希望,干脆两眼一闭直接放弃呼救,此刻我还不一定在人间呢,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做亏心事,不怕……魄敲门。我横了心,壮着胆子道:“你说的我信了,但是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在读高三生,能帮你干点什么神神鬼鬼的事情?”

“重走一回,只需重走一回,我要找到解线之人,只需找到解线之人……”

又是寂静,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未能听见我强烈拒绝的回应。

如何重走一回?

我仍旧动弹不得。脑海似乎要裂开一般,无数画面从我眼前瞬息而过,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我忽而间感受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属于我这十九年来所有的记忆渐渐变少,而后流失,只剩下无数我从未见过的,那魄口中所说的前世的记忆。

“快去给婉儿喊醒来”,我朦胧中听见了句话

随着门吱呀一声响,涣云进来了,她趴在我床边晃我:“小姐,小姐快起啦,少爷生辰宴开始备啦”我才睁开眼。

临和十七年冬日,离除夕还差些日子,雪下得极大,爹爹说,瑞雪兆丰年,今朝大雪来年好收成。

我打小就没了娘,除了爹独有一个哥哥,爹爹同当今圣上有多年的交情,在任了翰林掌院时,被赐了宅子在京城,而后慕容家举家北上,如今已快要有十年了,北上那年我才三四岁,自有记忆起,就在京城生活。而哥哥不同,哥哥随父亲来京城时和我如今差不多的年龄,我知他不喜欢京城,所以年年开春都会去姑苏与儿时旧友同游,再回来时便是夏深。哥哥从小的老师是数百年来天下独有的奇才,却不愿出世,隐在南方的镇子里,世家公子挤破头的拜师,他独独收了哥哥一人,教了十余年,在哥哥及冠之年故去了,而后哥哥守了孝。

临和十四年时哥哥被召回京,在宫中任太子少师,遥记得那年也是个雪夜,我夜半跑出院看雪,见着他坐在府中圆湖边落了几滴泪,我只知他做了官,因是件开心事才对,如今我才逐渐知晓,那日他为何落泪,他已经有三年没能南下与友人相会了。

涣云带我换好衣服梳妆,房外已飘了一夜的雪,推开门见着满地清白,我想踏雪入梅园,瞧一瞧今年千山白中那几抹红开的艳不艳。

今日哥哥生辰,我被带到爹爹旁边坐着,来的人奇多,那贺礼在后院儿堆成了山,哥哥说我要是喜欢哪件只管拿去,我从坐上桌开始,心思就全在那一个个精雕玉琢的好物件儿上了。到了正午,快要开宴,爹爹一把将我带起,迈步往前厅去。

好大的排场,是阿旻哥哥到了,也就是当今太子,李珂旻。他初次来是正月里,给哥哥送新年贺礼,也来向哥哥讨新年礼,我在门口行礼,他叫我不要唤他太子,唤他阿旻哥哥便好,可我仍是不敢,我将此事告诉了哥哥,哥哥只说无妨,太子大不了我几岁,也是个孩子。

我从主桌溜去了旁桌,找到了夏奕。夏奕是当今平阳侯夏侯爷次子,大我三岁,因着京城南街实在是不大,我打小便同涣云去周围找近龄人玩,大五岁或小五岁的人在京城南街我无一不熟识,唯独找夏奕玩时有大多数的时间落了空。夏侯爷征战南北数十年,长子夏镇任禁军总督,旁人都道两人是虎父无犬子,可唯独提起夏奕,他们都叹气,说可惜了,当年京城兵变,夫人未足月产下夏奕,母子皆要了半条命,夏奕自小便患上了隐疾,夏家寻遍名医都没能根治,这病根或许要伴着他一生。

每月里有十日夏奕在府中不见人,爹爹说是在养病,让我不要老去夏家添麻烦,可我喜欢去夏府玩,侯爷说夏府缺个女儿,让我常来,夫人经常给我做糕点,还会差人送到家来,有时我遇上夏镇哥哥,他会带我瞧府上养的鱼,还带我捞几条上来带回家,养到自己的宅子里,我喜欢夏府,我喜欢夫人,我时常觉得夏夫人就是我还在世的娘。我告诉夫人,我想让她当我的娘亲,她说让我嫁给夏奕,当夏家的儿媳,她就是我的娘亲了。

今日赴宴,夏奕穿的单薄,我拉起他的衣服探了探料子,这薄衫怎能挡得住风,我见他耳朵冻得红,嘴唇冻得发紫,连忙将他带到后院客房,让他坐在暖炉旁。我将涣云给我准备的汤婆子放到了他的手里,我怕他再生病,我问他冷暖,他竟笑我。

“婉儿,怎得如此担忧,我又冻不死”,他将汤婆子又塞回了我手里。自打娘故去之后,府里便听不得死字,我连忙捂住他的嘴。

“呸呸呸,你怎能这样说”,我有些生气,皱了眉盯他。

他笑得愈发厉害了,拿开我的手对我说:“婉儿莫怕,我这病不是什么大病,再活个几十载绰绰有余,怎得到你这儿倒连冻也冻不得了”,他拍了拍我的头,从暖炉旁站到我身边。

夏奕好像又长高了,几年前我瞧他同我差不多高,却显得瘦弱,那时我让他好好养病,对他说将来我保护他,而如今他竟高出我一个多头来,身量瞧着仍旧消瘦,可不似从前的瘦弱了,我此番才渐渐觉得,我那时说要保护他的话着实可笑。

夏奕告诉我他长嫂有了身孕,来年春天夏府就有小长孙了,我说到了那时我要第一个去贺,他说好。

生辰宴结束之后,哥哥同太子一道回宫,夏奕跟着府上的人回去了,我在后院同涣云拆着贺礼,挑选些自己喜欢的。哥哥出门时没同爹爹打招呼,我想着是因为昨日的争吵,我听了个大概,哥哥想要南下,这是他第四回被宫中困住了。

临和十八年夏。

哥哥终是没能南下,他在京城有另一处小宅,逐渐不再回家。夏府长子夏镇得了个女儿,宴席摆了一整天,我是头一个去的,好生热闹,夏奕带我去瞧小孩子,我说我喜欢得紧,以后也生个一样的,他笑我脸红,说我不知羞。

我回府时恰是正午,太阳暖得很,中庭湖里鱼儿游得欢快,涣云帮我洗刚刚弄脏的外衫,爹爹来寻我,说要与我谈件要紧事。

我的及笄礼在今年入秋,爹爹给我讲他的安排,我听着他说,竟心生出数分紧张来,我只觉得复杂繁冗。

爹爹让我坐到他面前,他拍我的肩说:“我们婉儿长大了,及笄之事你莫要操心,爹爹一定安排的好好的”,他看了看我,停顿了片刻而后道:“婉儿,你可想入宫?”

我实在是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无论是何种意思,我都不愿。哥哥在入宫后再无南下,阿娘入京后郁郁寡欢,后来得了病故去,我实在是觉得,京城是个困人的地方,宫里更是。

“入宫做什么?”我没有直接否定爹爹的话,而是想知道爹爹的意思。

“太子妃”,三个字出口,我心中一颤。

我说不出什么话,只能摇头,我不知这事是同我打商量,还是我必须要去。我是慕容府上的小姐,入了门是阿女,出了门便是慕容府的人,大事需为府上商讨,断不敢自作主张。

爹爹好似看出了我心中的害怕,他摸了摸我的脸说:“爹爹入京任翰林掌院,为的就是我的孩儿能够有朝一日不受旁人安排,能够有所依,有所选,你若不愿入宫,爹爹断然不会将你送入宫中”

我的眼眶湿了,视线朦胧了些,爹爹给我擦眼泪,他问我有没有意中人,我说我想嫁夏奕,因为我想要和夏奕一直在一处玩闹,因为我想要夏夫人做我的阿娘,爹爹最后告诉我,要想清楚,是因为想要夏奕,还是夏奕的阿娘,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说,我心悦夏奕。

涣云告诉我的,涣云给我讲话本子,给我讲民间的故事,倘婚嫁,不因外人外物,只因婚嫁之人,不然算不得圆满。

及笄礼夏奕送了我玉佩,他打小戴着的,涣云说自小的东西最为贵重,伴了他十八年,他将玉佩赠我,就是最贵重的情谊。

我的婚事定下了,在明年。爹爹说夏奕才学过人,家世亦然,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今后的路不会坎坷,同他成婚爹爹很放心。爹爹说他的心愿是看着哥哥和我越走越好,他好能在黄泉下好好告慰母亲,说他把两个孩子照顾的很好。

爹爹还说,婚事定下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但在之前,让我不要时常往夏府去,要懂得避嫌。

入秋后夜里风凉,晚上阿嬷做的饭实在是不香甜,我没吃好,天黑时饿得心慌,我想去街上买些零嘴来填填肚子。涣云近日染了风寒,早早歇着了,今日无人伴我,我便独自溜出了门。

南街夜里热闹,入秋后却清冷了几分,寥寥无几的小吃还不能满足我的胃口,我沿着路边一直走,有两人挡住了我的路,说他们是北上的夫妻,不识路,问我南街驷院在何处,南街我熟得很,径直带他们去了。

“就在这里的”,到了驷院门口,我抬手指了指,准备离开。

“都到这儿了,上去一同吃个饭,算是我们道谢了?”两人挡住了我的去路,这语气不似询问,反而是种威胁。

我怕得很,只想逃,却逃不过。

他们将我绑在阁楼的柴房里,用我听不懂的话说着什么,我害怕极了,大声呼救,他们堵上我的嘴,将柴房锁住出去了。

外头好像起了些争执,动静越来越大,我拼尽全力将嘴里的布拽开,在柴房大声呼救。

“婉儿?”

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夏奕!

我顾不得他为何会在这里,我只觉得找到了救星,我大声喊着夏奕。

“慕容婉!”

“别怕,等我!”

夏奕的声音断了,任凭我呼喊,我害怕极了,怕自己出事,怕夏奕出事,怕我害的夏奕出事。

我声音要喊哑了,眼泪止不住还在流,柴房漆黑一片,忽而间木门一震,门上的锁断裂了,我大声喊道:“是谁!”

“婉儿!”,随着夏奕的声音传来,他将木门踹开,借着柴房裂缝的月光,我瞧见了他的脸。

“不怕了,没事了,不怕了婉儿,我在这儿呢”,他低声在我耳畔说着,一边解开了捆住我的绳子,他将我抱出柴房的那刻,我抑不住声,埋在他怀中痛哭了起来,我不知他将我带到了哪个隔间,点了微弱的烛,轻拍着我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夏奕将我揽在怀中,一遍遍说着。

不知过了有多久,我逐渐平静下来,夏奕拨开我散乱的头发。

“有没有受伤?”他的手掠过我的手腕脚腕,看见了被绳子捆出的印痕,他拨开我的头发,看我脖颈有没有伤口,我就躺在他的怀中,我头一次发现,我打小的玩伴好像有些陌生,他的胸膛何时变得这么坚实,他的声音何时变得这么沉稳。我的脸一路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我仍靠在夏奕怀中,我想起了春日湖畔的野花芬芳扑鼻,夏日绿林的蝉鸣燥热吵闹,秋日泛黄的落叶扑簌簌落地,冬日梅香自远处踏雪而来。尽管现在的我如此狼狈,尽管现在的他熟悉而陌生。

我想起那日爹爹要我想清楚的事。

“夏奕”,我轻声道,哭哑了的嗓子此刻把声音衬的微弱游丝。

“怎么了?”夏奕还在拍着我的背。

“你与我的婚约,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慕容家和夏家?”

一只手抚过我的额,触到了我的眉眼,而后我见着夏奕低头,他的唇轻轻吻了我的额头,我一时间不敢睁眼,我怕他瞧我,怕他笑我,我不知该如何,我将脸埋进衣衫。

“世家小姐万千,我只娶你”,我初次明白了涣云讲与我话本子里情字的含义。

我因此事生了场病,养了半月,涣云成日里哭,说那天是她没照看好我,明明这段时日生病的是我,反倒是我日日在安慰她。病养好后爹爹告诉我,那件事他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查的水落石出,他让我忘掉,不要再害怕忧心了,我将此事淡化,不愿再提。

我不愿提,一是不愿再想不快之事,二是夏奕的嘱咐,那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说,是他救了我。他不能让旁人知道他在南街驷院,我不知为何,只知道要答应他,因为他救了我的命,因为他是我未婚的夫婿。

过了好些日子,我听来些闲话,说南街驷院有叛贼,朝廷抓了些人进了牢狱,没留活口。我悄悄拿了年前求来的平安福坠子去找夏奕,我想感谢他,也想知道他也没有被牵连。

今年的冬天来得不快,天却奇寒无比,一片雪花也不曾落下过,我走在路上,想着这不是个好兆头。

夏府只剩了下人了,侯爷和夫人,还有夏镇哥哥都不在,少夫人和孩儿回娘家探亲,我跟着下人到了西院找夏奕。

陈伯唤我小夫人,我不敢应,爹爹说,尚未成婚,万事都不能提前成礼。陈伯让我进夏奕的房内等,我推脱了,而后唤我在里间椅子上坐着,说夏奕在会客厅,还要半个时辰来,我拗不过,进了他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