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厄瑞涅讲美杜莎的故事时,我只有十岁,之后不久,我那可怕的弟弟阿斯忒里昂就出生了。弟弟丢卡利翁和妹妹淮德拉出生后,我都照顾过母亲,所以我相信自己可以帮上忙。但阿斯忒里昂的情况完全不同。帕西淮的痛苦铭心刻骨,虽然太阳神的血脉使她死里逃生,但并没有减轻她的疼痛。我不敢想象那种痛苦,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思绪总是不听使唤:我幻想着他挣扎的牛蹄、畸形的脑袋上长出的新角,因为恐惧不安而挥动的四肢。母亲像一束微弱的阳光那样孱弱,可想而知她受到了怎样的折磨。生产的痛苦像熔炉一样焚烧了温柔的帕西淮,早已是一具空壳的母亲经历了地狱般的折磨之后再也没有真正回到我的身边。

我想,自己既憎恨他,又对他充满恐惧,他的兽形是异常的存在。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母亲的房间,助产士惶恐无助,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空气中弥漫着生肉的腥味。我仿佛被恐惧抓住了双腿,无法移动。

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产后疲惫的倦意也一如既往。虽然她眼睛空洞,面容憔悴,但她怀抱厚厚的毯子,用鼻子轻按孩子的头。我慢慢向前移动,他哼了一声,打了个嗝,黑黑的眼珠盯着我看。他有着浓密的睫毛,胖乎乎的手在母亲的胸前挥来挥去,手指的末端是小小的、完美的粉红色指甲。毯子遮住了他的下半身,本该是婴儿软嫩粉红的腿和脚,被深黑色皮毛和坚硬的蹄子取而代之。

婴儿是个怪物,母亲是个空壳,但我还是个孩子,被房间里这温柔的一幕所吸引。我试探性地靠近,伸出一根手指,从母亲的表情中寻求默许。她点了点头。

我向前一步,母亲叹了口气,换了个位置,重新坐好。我感觉呼吸变得沉重,无法吞咽。那只圆圆的、黑黑的、没有感情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走完了最后一英尺,弥合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抚摸着他的眉毛,眉毛上方微微隆起的角从太阳穴处长出。我手指轻轻扫过他两眼之间的柔软部位。随着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他的下巴松开了,一小股气息吹拂着我的脸,很温暖。我抬头看了一眼母亲,虽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我们身上,但是眼神是空的。

我看了看孩子。他回望着我,目不转睛。

母亲开口说话,我被吓了一跳,那粗重沙哑的声音仿佛是个陌生人。“阿斯忒里昂,”她说,“意思是星星。”

阿斯忒里昂。无尽黑暗中一道遥远的光。如果你靠得太近,那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一个让我的家族成为不朽的向导。一个针对我们所有人的神圣复仇。我当时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我母亲抱着他,照顾他,给他取名,他认识我们俩。那时,他还不是弥诺陶洛斯。他还只是个婴儿。他是我的弟弟。

* * *

淮德拉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每次我说起他,她就把手指塞进耳朵里。他长得飞快,出生后才不久就想走路,但蹄子总是打滑,巨大沉重的角总让他失去平衡,一次又一次地摔倒,但他坚持要走路。这些她都不想听。她尤其不想知道我们给他喂了什么。他出生几个星期后就拒绝吃奶,当帕西淮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把带血的肉扔在他面前时,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之后用光滑的头蹭我们。这些事我都没有告诉淮德拉。

丢卡利翁想看看他,虽然他仰着下巴,试图模仿父亲的硬汉姿态,故作镇定说着关心的话,但我知道他心里害怕极了。

米诺斯一次都没来过。

只有我和帕西淮一起照顾他。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未来——他能有什么未来呢?我想帕西淮和我一样,希望唤醒他身上的人性。或许,她没有想那么远,她只是受母性的本能驱使。我仅专注于此时此刻:教他直立行走,吃饭的礼仪,温和地回应谈话和触摸。但这些都是徒劳,难道他能被驯化吗?未来某一天,他会彬彬有礼地穿行于宫廷之间,用雄壮的公牛头向贵族微微颔首,以显示他是克里特岛的王子,应该受到崇拜和尊重。当然不是,我没有如此异想天开。我只希望这些努力能打动波塞冬,让他惊叹于自己的造物,想要把他据为己有。

也许那就是我们最初的想法吧,我显然没有考虑过神真正重视的是什么。波塞冬绝不会要一个假装拥有人性和尊严,却连路都走不稳的牛人。神喜欢的是凶狠和野蛮,是咆哮、撕咬,还有恐惧。永远都是恐惧。当祭坛的烟雾袅袅升起,恐惧渐渐露出獠牙,恐惧是我们向上苍喃喃祈祷和赞美发出的高音,是向着祭品举刀时内心深处原始的悸动。

凡人的恐惧滋养着神,让他们变得强大。我的弟弟不到一岁,迅速成长为恐怖的化身。奴隶不愿意接近他,怕有性命之忧。吃饭的时候,他高亢的尖叫声仿佛一只冰爪在我后背抓刮。血淋淋的生肉块已经无法满足他了,只会引起他低沉的咆哮,凝结我的五脏六腑。帕西淮对他的悲鸣无动于衷,只是面不改色地抓起老鼠,将手里蠕动尖叫的活物扔给儿子。我们把他关在马厩里,他喜欢追赶着惊慌失措的食材四处逃窜,随时准备扑上去把它们撕成碎片。

他的成长速度比人类婴儿快得多,猎杀老鼠时,腹部的线条隐约可见,黑色皮毛下遮盖着泛红的大腿肌肉,胸膛像庭院里的大理石雕像一样坚实,紧绷的二头肌和紧握的拳头充满力量,当然了,最引人瞩目的当是头上的重角和血染的口唇。

我当然怕他,傻子才不怕,或者是疯子,像帕西淮一样。但恐惧并不是我唯一的感觉。当他不满地哼哧鼻子,用蹄子拍打地面,迫不及待地开启蠕动的盛宴时,我感到厌恶。但内心深处,有一丝无可否认的怜悯。这种感觉如此痛苦,让我时常喘不过气。当看着他因嗜血而痛苦哀嚎时,我眼眶总是因为痛苦而发涩。这不是他的错,我愤愤不平地想,这不是他的选择。这是波塞冬的残酷玩笑,是为了羞辱那个甚至都没有看过他一眼的人。帕西淮和我才是真正面对这一切的人。无论我的恐惧有多么强烈,都无法抹杀怜悯;除此之外,还有一股慢慢升腾的愤怒,我为什么不能趁早结束他的存在。在他吃东西的时候,用砖砸他的头;用长矛刺穿他身侧柔软的地方。即使我是个女孩,也能在他还是一只小牛犊的时候对付他。但我做不到。当我真正认识到他是什么,当米诺斯也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开始利用他时,这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力量。

阿斯忒里昂越长越难以控制。几个月之后,只有帕西淮能进入铁栓加固过的马厩。我不进去,只是坚持在外面探望,感到不知所措。自从他出生那天起,我就不再跳舞了。我身心因焦虑而绞痛,脚步依旧狂放,但再也找不到内心深处那个解放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这样告诉自己,但我知道。

我没想到厄瑞涅会主动靠近马厩。她那晚为什么选择那条路回去,我再也无从得知。当时,阿斯忒里昂压低自己的头,全力撞向往常一块木屑都没有掉下来过的大门。他生角的过程,闻者无不落荒而逃,我们相信他在里面是安全的。我不去想象他是如何冲破大门的,厄瑞涅一定试图逃跑了,但她逃不掉。我们到达马厩的时候,门已经被撞破了,忙着修补的工人发现了屠杀的现场。我捡起庭院里被疾风吹散的碎布片,脸上没有了知觉,泪水堵在喉咙的某个地方。

淮德拉把脸埋在我的裙子里,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发麻的嘴唇咕哝了一句:“别看。”

家仆目睹了一切,充满怨恨的眼睛让我们如芒在背。面对围观的控诉者,我顿时变得瘫软无力。我那凶残的弟弟还在“砰砰砰”不停撞击着我身后的大门,我们之间只挡着一个铁栓。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米诺斯的出现终于打破了骇人的死寂。他大步流星地走来,丝质的斗篷发出嗖嗖的声音,人群在他两侧分散开来,像是为鲨鱼让道的鱼群。

母亲在我身边,颤抖着缩成一团。

打人的拳头和伤人的话语迟迟没有落下,我冒险抬起头,看到米诺斯表情很平和,没有一丝要发怒的迹象。寒风卷动长袍在他的脚边打转,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爱妻!”他高喊一声。

她的眼睛依旧像雾色玻璃黯淡无光,但身体又向内蜷缩了一圈。

他双臂大张,显得热络又兴奋。“我每天都听人说我们的儿子长得多快、多么强壮,尽管他还很小,但已经非常优秀了,他的神力远近闻名,让人心生敬畏。”他对着血迹斑斑的碎布和“砰砰砰”的撞击声不住地点头赞许。

我们的儿子?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因骄傲而变得柔和的面部轮廓。他为我们在宫殿里养育成功的怪物感到骄傲,他为怪物的名声感到骄傲。波塞冬不仅没能给戴绿帽子的米诺斯致命的羞辱,反而送给他一件可怕的武器,一头能够稳定他地位的神圣野兽。

“他需要一个名字。”米诺斯宣布,我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叫阿斯忒里昂。米诺斯怎么可能在乎我和帕西淮起的名字呢?

米诺斯走近木门,听到他的脚步声,我弟弟越来越兴奋,撞门的“砰砰砰”声也越来越大。米诺斯把手放在门上,手掌感受着蓄满力量的门框传来的震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弥诺陶洛斯,”他大声把我的弟弟据为己有,“这是个与野兽相称的名字。”

就这样,阿斯忒里昂成了弥诺陶洛斯,他不再是让母亲绝望但无法割舍的专属耻辱,相反,他成了父亲统治力的展示。我明白他为什么接纳弥诺陶洛斯。他在这个神圣的怪物身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从它出生那一刻,它的传奇地位就与他紧紧相连。他意识到再结实的马槽也关不住他了,于是说服代达洛斯建造出他最具野心和最伟大的作品——一座巨大的迷宫,位于皇宫正下方,无数蜿蜒曲折的小道,死路和岔路都通向迷宫黑暗的中心——弥诺陶洛斯的栖身之处。

帕西淮的孩子被关进了暗无天日、充满恶臭的隧道迷宫里,陪伴他的只有怒吼的回响和蹄下咯咯作响的腐骨,帕西淮因此流露出了少有的情绪,她曾经散发着欢笑和爱意,现在却被苦涩和怨愤所笼罩。

母亲因为波塞冬的诅咒被放逐了,终日与他的神圣野兽为伴,彻底抛弃了我。即使她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我还是希望唤醒她,把她带回到我的世界。我绝望地尝试,感到无能为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她房间的门多数时间都锁着,我们相隔几英寸的距离,但她从未回应过我的呼喊。有一天,我依旧不抱任何希望地去找她,往常堵死的房门竟然被我轻轻一推就开了,多亏了代达洛斯,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避难所一般的房间没有了防守,她也没有听到我进来。房间里一片漆黑,胡乱挂在墙上的厚重织物挡住窗外温暖的阳光。一股刺鼻的草药臭味熏得我直流眼泪。我困惑地四处张望,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中寻找她的身影。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看上去还不如代达洛斯的雕像有生命力,凌乱的头发下,眼白依稀可辨。

“母亲?”我低声说。

她没有任何回应的迹象。房间里闷热的空气让我窒息,我后退几步摸索着去开门。我无法解释喉咙快要闭合的窒息感,眼前诡异的一幕让我感到透心的凉意。我只想从这里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回到薰衣草飘香、蜜蜂嗡嗡劳作的舞池边,回到自然、纯洁和甜蜜的世界里。

我磕磕绊绊向后退,注意到她面前的地板上躺着一尊小雕像,像是蜡像,也有可能是黏土,我不能确定,小像的四肢扭曲畸形,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人形。母亲的手无力地悬在小像上方,苍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个陌生的饰物,我想是一块骨头,她从未戴过这样的东西。

弟弟的出生让我对恐怖的事物并不陌生,但现在我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也许那只是一个娃娃和一只手镯,仅此而已。我没等看清楚就转身离开了,之后也没有询问她。我尽力不去想它,但我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和说法。

流言蜚语如潮水一般瞬间传遍整个克诺索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一两句揣测。洗衣妇在河边嘁嘁喳喳敲打着亚麻脏衣服,商人在集市里往来交流,女仆在皇宫里窃窃私语,大殿里的贵族用青铜大碗喝着酒说笑,他们戏谑道:圣女巫要报复她的丈夫,米诺斯在床上寻欢作乐之时,他会在女人痛苦的尖叫声中达到快乐的巅峰,直到身下的人因刺痛而身亡。医师在米诺斯的授意之下剖开尸体调查原因,这时,一群毒蝎子会从死者的身体里一拥而出。他们说这是帕西淮的诅咒之一,毕竟没有人会怀疑她的能力。诸如此类的谣言无处不在,像蛇芯子一样嘶嘶地试探着:她是自愿的,自愿和那头公牛、那头野兽交媾,她肯定兴奋地大叫,那个杂种跟它的母亲一样是个怪胎……

恶毒的话像黏稠的油一样无声渗透。一团肮脏的瘴气笼罩着我的家族,附着在大理石和黄金的宫殿上,玷污了挂在墙上的华毯,使奶油变质,它特有的酸味使蜂蜜变得酸涩,腐蚀、毒害、毁灭一切。丢卡利翁作为儿子非常幸运,他被送去吕基亚,和我们的叔叔待在一起,在他温和的指导下长大成人。我和淮德拉是倒霉的女儿,只能留下来。代达洛斯即使想要逃离,也没有选择了。米诺斯把他和伊卡洛斯一起囚禁在一座塔里,只有在守卫的监督下才能出来。米诺斯不会让迷宫的秘密离开自己的港湾,赋予另一个王国力量。

整个克里特岛都鄙视我们。虽然他们臣服在我们脚下,争夺着宠爱,但同时他们也谈论着我们的变态行径和不自然的习惯。他们对米诺斯避之不及,虽然一个个俯首帖耳,但仰视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我并不责怪他们。如今克里特岛的囚犯只有一个下场,他们心知肚明,任何僭越行为都有可能遭受惩罚,被关进克诺索斯宫殿下方的迷宫里。米诺斯无疑知道贵族背地里看不起他,但他选择陶醉在他们的恐惧里,把他们的仇恨当作盔甲。

于是,我开始跳舞。我将一条长长的红色缎带缠在身上,踏着复杂的舞步在宽大的木地板上不停旋转,赤裸的双脚在抛光的地砖上敲出规律的节奏,缎带在身边灵动地翻飞。我越跳越快,脑海中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亮,盖过了如影随形的讥笑声。我甚至听不到弟弟低沉的嚎叫和囚徒的哀嚎,那些不幸的人被囚禁在装饰着双头斧的镶铁栅栏后。我跳着舞,愤怒使我的血液沸腾,推动我不断前进,直到在舞池中央瘫倒,被缎带胡乱地缠绕着;我喘着粗气,等待脑海中的迷雾散去,眼前重新变得清明。

时光飞逝。多年来一直在外磨炼运动技能的安德罗格斯回来了,但我的哥哥只短暂停留了几天。毫无疑问,他被家里的状况吓坏了,于是匆匆赶去参加帕纳辛奈克运动会,赢得了所有的荣誉,并在雅典的山坡上被一头野牛刺伤,孤独死去。我父亲并不是真正的悲伤,而是得到了一个开战的借口,开始了毁灭的步伐,所到之处播撒下绝望和痛苦的种子,那当中有一个爱他的女孩,一个被他淹死的女孩。

他为克里特岛的居民带来了好消息:囚犯不会再被献给弥诺陶洛斯,因为雅典人已经被米诺斯踩在脚下,他们每年必须上交十四个孩子喂给我最小的弟弟,以慰藉我哥哥的亡灵。

每年,七个年轻的男孩和七个年轻的女孩被迫乘坐驶向死亡的黑帆船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恐怖的迷宫里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恶臭,伴随着牙齿撕咬肉体的声音。我试着不去想这些。季节更替,斗转星移,我凝望着黄昏的天空,寻找众神在无垠的苍穹之上嵌挂的星星,那是他们玩弄过的凡人,闪烁着美丽的光芒。

我不想思考。我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