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兵

大周璟平十七年七月,中洲,怀山。

“呼……”

文清猛然从黑暗的梦境中惊醒,脑海中混乱繁杂的记忆不断显现,那破碎的高楼和眩晕的灯光不断远去,一切恍如隔世。

周围有些昏暗。

文清努力睁开被泥泞与血污沾染的浑浊双眼。

模糊的视野中,隐约可见一张狰狞的面孔,充血的双目如同两盏幽红烛火,充斥疯狂。

像是经历了一场亘古的长眠,文清的大脑仍被乍然惊醒所带来的迟钝影响着。

当思维不再混乱,大脑渐渐熟悉了身体,那脖颈处的不适感越来越强。

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仰倒在地的文清开始不停地蠕动挣扎,拼命地想要挣脱身上的重压,以及那双死死掐住自己脖颈的大手。

“咔。”一声脆响过后,文清脖颈处的压迫感变得不再强烈。

抓住那被自己生生扭断的右手,文清顺势往侧旁一拉。

身上之人被拉的侧倒在地,自此攻守异势,文清翻身在上,握紧拳头,手臂上的甲叶闪动着寒光。

一拳。

两拳。

三拳。

沉闷的击打声后,身下之人的脸上只剩下一片血肉模糊,不断抽搐的躯体渐渐僵硬,而后归于平静。

文清喘着粗气,拍了拍满是血污的双手,然后抹去了糊在脸上的泥泞污秽,在将眼眶内的血污抠出后。

终于,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

被自己打死在地的人仍瞪着他那双诡异的血色眼眸,面上虽已是血肉模糊,但那高鼻深目的异族面孔仍然可辨。

然而还来不及多想多看,文清的背部突然就遭到重击。

文清踉跄向前,险些直接扑倒在地。

回身一看,只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来了一帮提刀持槊的残兵,那狰狞的面孔和赤红的双眼看起来十分诡异。

“嘿,这儿还有个活的。”

“看着挺嫩,就是不知道口感咋样。”

不待文清做出反应,伴随着一阵狞笑嘶吼,那帮残兵们已如狂暴野兽般向着文清冲了过来。

一杆长槊当头砸下,文清躲闪不及,只能架手格挡。

“砰。”虽然文清身上甲胄完备,但还是被砸开了手臂,槊刃从盔顶滑落顿项,而后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文清的右肩上。

文清直接被砸倒在地,只感觉半边身体剧痛发麻,已然失去了行动能力。

余下的残兵们挥舞着刀兵,嚎叫着冲上前来,就要将躺倒在地的文清宰杀当场。

甚至没能弄清楚状况就要死了吗?文清心里一阵悲凉。

恍惚间,有破空声呼啸袭来。

一杆漆黑的长槊从远处激射而来,精准而又迅猛地扎入了两名残兵的身体。

长槊透体而出,只听“嗡”的一声,连带着两具破布般的尸体狠狠贯入地面,槊杆震颤间污泥四溅。

文青仰面朝天喘着粗气,想不到死与生的转换发生的如此之快,以至于文清只能懵懂地瞪着双眼,脑子都没能反应过来。

只听得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道如铁塔般的黑影奔至文清身前,长刀狂扫,或劈或挑,宛如天神下凡,将靠近的残兵悉数砍翻在地。

此时天色暗沉但拂晓将至,远方群山入云,云雾朦胧间似有红芒乍隐乍现。

听得侧旁传来细微异响,文清侧头看去,只见方才险些将自己砍死的两名残兵此时被一杆漆黑的长槊贯倒在地,身上甲叶洞穿,贯穿处鲜血横流。

看起来两人似乎仍未完全死去,手足抽搐间,长槊轻微地摇晃着。

那狰狞扭曲的面容上,冒着鲜血的嘴巴伴随着面皮的抽搐微微开合,似是觉察到了文清的目光,两对腥红双目渐渐转动,而后看向了文清。

文清呼吸一滞,着实被这诡异的一幕吓了一跳,直到有沙哑的嗓音响起,将文清的思绪拉了回来。

“无恙否?”黑影弯腰看向躺倒在地的文清,问道。

文清这才看清救下自己的是一名重装甲士,全身铁甲覆盖,面部隐藏于铁盔下的阴影中。

“还好……嘶……”文清伸手拉住了甲士的手,在右臂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过后,甲士拉着文清重新站起。

“拿着。”甲士将手中的斩马刀递向文清,随后又将掉落在泥泞中的铁盔捡起,示意文清带上,而后踩着两具贯穿堆叠在一起的尸体,伸手拔出了贯入地面的漆黑长槊。

文清握住刀柄,叩上铁盔后本能地将收起的顿项放下,随后环顾四周。

这才发现在昏暗中,已有不少黑影幢幢,顶着一双双赤红的眸子,带着诡异的狞笑,不断地向着两人靠近围拢。

“可还能战?”甲士持槊上前,问道。

“可!”文清的双手熟练地握住刀柄,躯体内的记忆已开始渐渐苏醒。

黑影幢幢,嘶吼声愈烈,伴随昏暗中闪过的刀光斧影,那些残兵开始如疯犬般冲来。

“嗡——”

甲士投槊而出,直接贯穿一人,随即欺身上前,左手成拳,猛然轰出。

“轰——”只听得一声平地惊雷,有气浪炸散,围上来的残兵们被瞬间崩倒,随后甲士从地面拔槊而出,扫砸挑刺,勇不可挡。

来不及多想那平地惊雷是什么,文清也挺刀前冲,以刀尖贯穿了一名衣甲残破,狰狞疯狂的士卒。

士卒全然不顾被长刀贯穿的身体,仿佛已失去了痛觉感知,只余下暴虐与疯狂驱动着躯体,拼命地撕扯锤打。

文清压低脑袋,见脸庞护在铁盔之下。

有刀斧击打在甲叶上,文清不管不顾,恍若未觉。

用刀身架着残兵已经瘫软的身体,继续踏步前顶,冲入人堆,而后猛地从残兵体内抽刀而出,旋身横扫。

刀光清寒冷冽,形如满月,只听得刀兵激鸣,污血泼洒,而后有头颅断臂纷飞而起。

文清两人宛如杀神一般,依仗着身上完整的甲具,杀得甲具残破且丧失理智的残兵们不断倒下。

然而残兵们仍前仆后继,不见减少。

也不知用手中的斩马刀挥砍了多久,斩杀了多少敌人,文清的身体已渐渐开始感到酸软脱力,双拳难敌四手,身上被阴了好几下,疼痛愈烈,刀身上也开始出现卷刃和缺口。

“太多了,走!”甲士挥舞着长槊将围上来的残兵们荡开,而后呼喊着文清。

文清应了一声,随即紧跟在甲士身后,向着战场之外突围……

两人且战且退,直至天光大亮,钻入密林后方才完全摆脱了那些疯狗一样的追兵。

“呼……”

林间,文清随手将断掉的斩马刀扔到一旁,跌坐在石板上,取下铁盔后不停地喘着粗气。

一旁的甲士看起来还好,只是手中的长槊也不知丢到了哪里,此时正扶着一棵大树,发出低沉的喘息声。

此处已是一片山间密林中,透过树叶间的间隙远远望去,还可以看到远处那山谷内的战场。

战场上那些堆积散落的尸体和不断游荡着的残兵仍依稀可见。

两人坐在一块巨石上,歇息良久。

“突骑营,田晨。”甲士收起顿项,取下铁盔,露出了那原本隐于盔下阴影中的面容。

年龄感觉在二三十左右,由于饱经风霜,皮肤龟裂,导致文清也有些难以确定。

不过那双赤红的眸子却是瞬间就吸引了文清的注意,主要是看起来与那些诡异残兵们的赤红眼睛一模一样。

文清压下心底的疑惑,暂时没有开口询问。

“摧锋营,文清。”整理了下记忆,文清拱手答道。

自己原本的记忆已然支离破碎,倒是这具身体所拥有的记忆还很完整。

出乎意料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叫文清,现年二十四岁,江南东道常州人,原属西京禁军摧锋营,后随摧锋营轮值至中洲征西都护府。

现在的朝廷国号为“周”,至于时间嘛,现在应该是璟平十七年七月中旬,具体是哪一天无法确定,原身关于时间的记忆也有些混乱。

文清从那一幕幕的记忆片段间扫过,天门山……两河城……镇西城……怀阴城……及至出征之时,那乡间农人的笑容……怀山……

为什么没有一点关于战场之上的记忆呢?文清心里疑惑不已。

“看你的眼睛清亮,行为无异,想来是未受疫病影响?”田晨突然问道,将文清自回忆中拉回。

“什么疫病?”文清不解,试探道:“那些疯狂的士卒?”

“嗯。”田晨应道。

“所以那些士卒是因为染上了瘟疫才变成那样的?”文清好奇道。

“却是不知,是否是因为瘟疫也说不好,我猜测是瘟疫罢了,感觉很像……”田晨答道。

“那你……”文清指了指田晨的眼睛,欲言又止。

“嗯,”田晨嗡声应道,“不知什么原因,我理智未失,没变成那行尸走肉已是万幸……”

“倒是你,似乎是一点也未受影响,却是有些奇怪。”

“我亦不知,脑子里没有一点关于瘟疫的记忆……”文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田晨没有继续说下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低落,喃喃道:“只是没了记忆么……”

文清没有多问,两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若是身体有异,当提早说明,早做准备。”沉默良久,田晨突然看向文清,叮嘱道。

“……好,可还有其他症状?”文清应下,随后又问道。

“嗯,眼睛变红,脑子里不断浮现恶念,然后狂躁,难以自制……”田晨闭目,似乎在感觉自身的状态,“其他却是感觉不到了。”

文清心中一凝,但还是点了点头,拱手应道:

“知晓了。”

田晨也点了点头,看向了远方的群山,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歇息良久,田晨拄着腰刀从地上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甲胄。

“走吧,先出了山再说。”

“额……好。”正坐在原地苦思冥想的文清闻言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

……

两人沿着山谷,在林间一路向东穿行,等到太阳高悬,及至中午时,一片稍小些的战场已遥遥在望。

两人爬上山脊,一路摸到了战场上方。

文清向山下看去,只见这处山谷凹陷形成的小山坳内横七竖八地倒着百余具尸体,坳口处有散落的车架和拒马,而且尸体堆积成小山。

看情况,这队人马应该是由于不知名原因被逼入山坳后,遭遇堵截围杀所致。

山坳内有不少战马散落各处,从装备的甲具来看,在山坳内遭遇围杀的一方大多为轻骑。

轻骑扎堆跑到山谷中,然后被人堵截围杀在这山坳中?文清心中疑惑。

确定周围没有那些疯狂的残兵后,两人从林中钻出,进入山坳内查看情况。

直到走近后,文清才察觉到了山坳内的异状。

那些散落的尸体,不乱是人尸还是马尸,皆在诡异地抽搐个不停,像是刚死不久或是还没死透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翻身而起向两人杀来。

文清走近一具仰躺的尸体,蹲下后轻轻掰开尸体的眼皮查看,不出所料的赤红一片。

文清谨慎的环顾四周,却见田晨轻车熟路地走到了一匹静立的战马前。

那战马的双眼同样赤红,不过却诡异地呆滞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嘴角不断有粘腻的白沫泛出,同时伴随着战马鼻翼的开合,那粗重低沉的喘息声犹如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在文清的心头。

田晨拔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轻抚着战马的脸颊。

战马像是预感到了什么,躯体微颤间,用头轻轻地蹭了蹭田晨,那双赤红的眸子缓缓闭上,鼻翼间那粗重低沉的呼吸也渐渐变得轻柔。

田晨伸出左手梳理着它的毛发,右手握着匕首找准位置,伴随着战马眼角的泪滴滑落,田晨右手猛地一用力。

鲜血在刹那间喷涌而出,匕首深深地扎入了战马的胸腔,直刺那颗跳动的心脏。

一声低沉的哀鸣过后,战马轰然倒地。

田晨从马尸上拔出匕首,甩了甩匕首上沾染的血迹。

“所以那些所谓的残兵其实早已经死了?”文清走向田晨,问道:“是由这些不断抽搐的尸体变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田晨答道。

“大部分是由这些尸体活过来的,跟民间传闻中的尸变类似,不过那没什么神智,跟疯掉的野兽没什么区别。”

“有一小部分是在人活着的时候疯掉的,疯掉后暴虐嗜杀,但留有神智,不过那暴虐嗜杀的样子看起来已与害人的妖物邪祟无异。”

“那这些……”文清迟疑道。

“来帮忙吧,这儿尸体不多,也没那些疯掉的残兵作祟。”田晨看向文清,招了招手,道:“来帮他们安息吧,起码别让他们活过来后再跑去害人。”

“好。”文清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