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肃代时期的“天子亲兵”及其破坏

第一节 射生军及其地位

唐前期府兵番上宿卫,兼有禁军及地方镇戍军的双重身份。开元天宝之际,府兵制逐渐崩溃,南衙番上府兵遂空。负责守卫京师的北门禁军几经扩充,逐渐形成左右羽林、龙武等四军。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仓皇出逃,禁卫体系溃散。为解决天子宿卫问题,肃宗增置左右神武军,北门军由“四军”变为“六军”。同时,由骑士组成的射生军走向历史前台。《新唐书》卷五〇《兵志》载:

及禄山反,天子西驾,禁军从者裁千人,肃宗赴灵武,士不满百,及即位,稍复调补北军。至德二载,置左右神武军,补元从、扈从官子弟,不足则取它色,带品者同四军,亦曰“神武天骑”,制如羽林。总曰“北衙六军”。又择便骑射者置衙前射生手千人,亦曰“供奉射生官”,又曰“殿前射生”,分左、右厢,总号曰“左右英武军”。[1]

《新唐书·兵志》此段记载错讹颇多,未能廓清射生军的源流及演变过程,唐长孺先生《唐书兵志笺正》中曾有论及。射生军为北门禁军,而英武军隶南衙,与射生军别为一军,代宗《广德二年(764)南郊赦》中提到的扈从幸陕诸军军号为“六军、英武、威远、威武、宝应射生、衙前射生、左右步军”[2],英武与宝应射生、衙前射生并举,《新唐书·兵志》以射生、英武为一军显然是不对的。《兵志》又谓衙前射生军始置于肃宗初,据《广德二年南郊赦》,衙前射生之外尚有宝应射生,我们不可将衙前射生的始置时间视作所有射生军的始置时间。射生军虽首见于肃宗时期,但其雏形早在玄宗开元中后期便已存在。《唐代墓志汇编》开元四〇七《高定方墓志》云:

爰拜云麾将军、守右威卫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右羽林军上下、仗内供奉、上柱国兼知射生使,敕赐上宅三区,乱采一千段,细马十匹……开元廿二年秋七月四日甲子薨。[3]

高定方墓志题作“兼知射生使,监河东河西道兵马使”,至迟开元中射生军即已经存在。高定方有“仗内供奉”兼衔,所领即《新唐书·兵志》所云“供奉射生官”。《唐语林》卷五《补遗》载“明皇命射生官射鲜鹿取血,煎鹿肠食之,赐安禄山、哥舒翰”[4]。此为天宝年间事,时高力士为飞龙厩大使,领宫内飞龙兵,供奉射生官也转归宦官。至肃、代时期,射生军有内、外之别,其中皇城内宦官直接统领者称为内射生,宦官程元振为内射生使。因战乱而添置,由武将充任军使者则为衙前射生。内射生与开元中高定方所统射生官一脉相承。《兵志》不明内射生与衙前射生的区别,仅言及衙前射生始置年代,给人留下射生军始置于肃宗的错觉。

射生军之“射生”,本为陪皇帝射猎之意。贞观初,太宗自羽林飞骑中简点材力善骑射者号为百骑,太宗游猎,则衣五色袍乘六闲马以从之。武后时百骑充为千骑,中宗时千骑又扩至万骑,分左右营,玄宗以万骑平韦氏之乱,改为左右龙武军。万骑改称左右龙武军后,已不适合陪伴皇帝射猎等活动,客观上需要一支规模较小,陪皇帝射猎的禁军取代原先百骑、千骑的位置,射生子弟便应运而生。高定方是较早的射生使之一。高定方之官为“右羽林军上下仗”,可知射生手主要从羽林飞骑中简择。射生使以射生为名,最初的主要任务就是陪皇帝游猎,射生官多取勋将功臣、入质蕃王子弟等充任。代宗时割据成德的李宝臣,天宝中随安禄山入朝,玄宗以其骁勇,署为射生子弟,出入禁中。

安史乱后,原北门禁军溃散解体,经过一番努力,肃宗不仅复置了左右羽林、龙武四军,同时增置左右神武军,并号六军。实际上,六军多用来安置元从官员子弟,战斗力较弱。肃、代时期,征战不已,皇帝亟需直接掌控一支精锐力量来保障皇城安全,衙前射生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创置的。《唐代墓志汇编续集》贞元〇四〇《刘昇朝墓志》记刘昇朝在安史叛军占据长安时期,为朝廷细作,“昼伏宵征,往返十度”,因功“选为射生”[5]。刘昇朝被选为射生,应即《新唐书·兵志》所记肃宗“择便骑射者置衙前射生手千人”一事。又刘昇朝后以讨党项功,改宝应衙前将,宝应衙前将即宝应功臣衙前射生将的省称。衙前射生初置时虽然仅千人规模,但都是从身经百战的骁勇中精择而来,具有很强的战斗力。射生将与宦官渊源较深,刘昇朝养父即大宦官刘奉进。《唐大诏令集》卷五九《郭子仪都统诸道兵马收复范阳制》“仍遣射生衙前、六军、英武、长兴、宁国、左右威远、骁骑等”,射生军名在六军之前,足见其地位之重。

唐前期的宫廷政变中左右羽林、千骑、万骑等北门禁军是政变成败的关键。安史之乱后,玄宗幸蜀,宿卫诸军溃散,其后重建的六军已不堪征战。衙前射生与内射生是当时最有战斗力,地位最重要的禁军。射生军虽然很少有机会去战场建功立业,却是肃、代时期宫廷斗争中决定胜负的军事力量。射生军最早参与的政变是代宗宝应末诛张皇后、越王係的政变。《旧唐书》卷一八四《程元振传》:

程元振,以宦者直内侍省,累迁至内射生使。宝应末,肃宗晏驾,张皇后与太子有怨,恐不附己,引越王係入宫,欲令监国。元振知其谋,密告李辅国,乃挟太子,诛越王并其党与。代宗即位,以功拜飞龙副使……封保定县侯,充宝应军使。[6]

在这场宫廷政变中,最为接近皇帝的射生军及飞龙厩精骑支持太子,张皇后所仰仗者为几百个宦官,其失败已无悬念。程元振由内射生使迁为飞龙副使,说明当时其地位低于飞龙使。飞龙使主管飞龙厩马政,附属有一定的骑士。高力士曾任内飞龙厩大使,天宝十一载以飞龙兵平定长安王𫟹之乱[7]。飞龙使虽然起点较高,但终究不是正规禁军,凭借拥立之功,射生军很快即位居其上。《代宗即位赦》称:“飞龙、射生等,并宜以宝应功臣为名。”[8]其年七月制书复云:“射生使李维诜、药子昂,步军使彭体盈、张知节并赐名宝应功臣。”[9]药子昂等功臣号属代宗特赐,故正月赦文中赐名“宝应功臣”的并非所有射生军,仅及于程元振所领之内射生。前举代宗《广德二年南郊赦》:“去岁行幸陕州,六军、英武、威远、威武、宝应射生、衙前射生、左右步军等……”这一敕文清楚地证明代宗时射生军分为两支的情形。一支为宝应射生,即宦官统领的内射生,因定策之功号为宝应射生军;另一支为衙前射生,即统于武将的射生(军)。唐代藩镇节帅皆置亲军,称为衙(牙)军。衙前射生,地位与方镇衙军类似。代宗即位时两衙前射生使是李惟诜、药子昂。药子昂为右武卫大将军,初代李辅国判元帅行军司马,后充天下兵马元帅雍王(即德宗)左厢兵马使[10]。李惟诜,又见于《旧唐书·吐蕃传》。《唐代墓志汇编续集》兴元〇〇三《李𬀩墓志》有参与代宗皇位之争的射生使李𬀩,或李𬀩为名,惟诜为字。据墓志,李𬀩本名安𬀩,起自河陇将,后因军功赐名李国珍。志云:“肃宗升遐,大宗即圣,初奸臣嬖女,构祸宸衷。公于危急之时,共定其难,故有宝应功臣之号。”[11]进一步印证了殿前射生军也参与当日政变。

射生军由内廷走向外廷,与安史之乱密切相关。潼关丧师后,朝廷匮乏直辖的野战军队,新组建的精锐亲军没有现成的军号,也冠以射生之名。射生军遂有内射生和衙前射生之分。内射生负责皇宫警卫,罕有经临战阵的机会,衙前射生则相当于方镇的精锐衙军,可以代表朝廷外出征伐。衙前射生建制同于藩镇军,主军事者称军使、兵马使。肃宗时期禁军名号尤为繁多。上元元年郭子仪都统诸道兵马收复范阳制中提到的即有英武、长兴、宁国、左右威远、威武、骁骑、左右步军等。射生军以射生为名,其兵种以骑兵为主,多择自羽林飞骑,故与原羽林军关系密切。肃宗时期,羽林、射生是“天子亲兵”,经常外出助讨叛军。德宗时割据襄阳的梁崇义初隶禁军,以羽林、射生随来瑱镇襄阳。宝应元年,宝应射生军由宦官鱼朝恩统领,随诸镇兵入陕,并参与收复洛阳的恶战。《旧唐书》卷一二一《仆固怀恩传》:

怀恩阵于西原上,广张旗帜以当之。命骁骑及回纥之众傍南山,出于东北,两军举旗内应,表里击之,一鼓而拔,贼死者数万。朝义领铁骑十万来救,阵于昭觉寺。贼皆殊死决战,短兵既接,相杀甚众。官军骤击之,贼阵而不动。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弓弩乱发,多中贼而死,阵亦如初。[12]

洛阳一战,骁骑等北门禁军参与战斗,射生军作为禁军最有战斗力的骑兵,也被抽调至洛阳战场,并且颇立战功。肃宗初置射生千余人,代宗即使有所扩充,人数也不至过多,骁骑、射生等赴陕导致京师禁卫空虚,最终酿成大祸。广德元年九月,吐蕃、党项入犯京畿,六军、射生等无力迎敌,代宗只得仓皇出幸陕州。《唐大诏令集》卷六九《广德二年南郊赦》中记幸陕扈从禁军名号为“六军、英武、威远、威武、宝应射生、衙前射生、左右步军”,射生军排名在诸骑军最后。一方面是因为射生军抽调在陕,由鱼朝恩统领,长安之射生军人数至少。另一方面,在代宗幸陕途中,程元振只身脱离射生军,李惟诜等没有完成扈从任务,甚至一度纵兵掳掠。射生将王献忠以部下四百骑叛,逼丰王以下十王返京,试图投靠吐蕃,幸好为郭子仪追回。郭子仪进收长安,行至浐水之西时,射生将王抚又自署京兆尹,聚兵二千扰乱京城,终被郭子仪斩杀[13]。代宗对于射生军的胡作妄为深为不满,故诏书中加以贬抑。李惟诜为程元振之党羽,程元振失势后,“尝时麾下偏将,亦有持节连帅者”,但是李惟诜本人名位不充,郁郁而终。

代宗奔陕,暴露出禁军寡弱的弊端。返京后,代宗对六军等进行整顿。程元振既罢兵权,宝应射生或许省并入殿前射生,传世文献中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内射生或宝应射生的名号。不过,罢程元振兵权是一回事,皇帝需要精骑宿卫是另一回事。重建的殿前射生左右厢准敕有三千人定额,相对于初置时的一千人,规模得到进一步扩充。

鱼朝恩略通军事,在陕时所统禁兵中即有射生军,返京后,射生军自然归其统领。不过,在建制上,射生军属皇帝殿前禁军,而鱼朝恩自陕州带回的神策军本为藩镇军,二者内外有别,无直接统属关系。代宗君相正是利用这一点,收买射生将周皓,成功除去鱼朝恩。《新唐书》卷二〇七《鱼朝恩传》:

元载乃用左散骑常侍崔昭尹京兆,厚以财结其党皇甫温、周皓。温方屯陕,而皓射生将。自是朝恩隐谋奥语,悉为帝知。希暹觉帝指,密白朝恩,朝恩稍惧,然见帝接遇未衰,故自安而潜计不轨。帝遂倚载,决除之,惧不克,载曰:“陛下第专属臣,必济。”朝恩入殿,尝从武士百人自卫,皓统之……方寒食,宴禁中,既罢,将还营,有诏留议事。朝恩素肥,每乘小车入宫省。帝闻车声,危坐,载守中书省。朝恩至,帝责其异图,朝恩自辨悖慠,皓与左右禽缢之,死年四十九,外无知者。[14]

神策军实力无疑远超射生军,但其主要职能为拱卫京师安全,至于皇帝近身的宿卫仍由射生军负责。元载除鱼朝恩,有多方面的准备,当时神策军军务由神策都虞候刘希暹、神策兵马使王驾鹤共掌,二人皆鱼朝恩心腹将。李德裕《奇才论》云:“元载之图鱼朝恩也,以崔昭尹神州,俾昭日请苑中牢醴以为朝恩馔,因与北门大将军王驾鹤等结欢,共筹阴计,而朝恩竟败。”[15]另一典兵将刘希暹,横行不法,讽朝恩于北军置狱,召坊市无赖贾明观等捕坊城内富人诬以违法,借以敛财。元载也预为之备,暗中收买贾明观等人[16]。事变之日,刘希暹、王驾鹤等均未能参加。因射生军比神策军更接近内宫,故能顺利秘密执行诛杀鱼朝恩的任务。刘希暹等虽然怀恨在心,自常疑惧,但因其非殿前禁军,无法接近皇帝,也无如之何。

肃、代时期的两次宫廷政变,射生军都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不论是北门六军还是神策军,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但是,射生军兵寡将骄,不堪战阵,野战则屡遭溃败,弊端极为明显。建中四年,德宗仓皇出奔奉天,射生军再一次溃散。其后,德宗南幸山南,驻跸梁州,在重组六军的同时,也对射生军进行了改造重建。《唐代墓志汇编》贞元一〇一《李良墓志》载:

既而征赴行在,除殿前射生副兵马使,行蕲州别驾,兼侍御史。洎扈跸还京,锡名元从,加神策右厢兵马使,行虔州别驾,兼侍御史,充左右神威军粮料使,又改衡州别驾,寻拜右神威军将军,累迁御史中丞。[17]

德宗出奔梁州,不少方镇将士因扈从之故而改隶射生军[18]。韩游瓌之子韩庆绪、李叔明之子李昇、李惟岳之弟李惟简等都被命为射生将。德宗意犹未尽,陆续从地方征召良将充实禁军。按照当时惯例,六军用来安置勋旧,诸军中直接负责皇帝安全的其实还是殿前射生,对德宗保护最有力的韩庆绪、李昇等最后都归隶射生就是最有力的说明。

射生军的优越地位在重建禁卫体系时仍然保持着。论实力论军功,射生军皆无法同神策军抗衡,但是德宗仍有意识地拔高射生军的地位,并特意赐给射生军一个与神策军类似的名字:神威军。贞元初,神策、神威(射生)待遇基本是等同的。不过,由于神威军与德宗关系更近,地位略高于神策[19]。当日敕文中北门左右十军的先后顺序往往为“神威、神策、六军”,如德宗贞元三年(787)诏“射生(神威)、神策、六军将士,府县以事办治,先奏乃移军,勿辄逮捕”[20],贞元七年又诏“神威、神策六军将士自相讼,军司推劾,与百姓相讼,委府县推劾”[21]。贞元三年(787)京师李广弘谋乱,参与者主要为射生将韩钦绪、李政谏、南珍霞等[22],北军之士伏诛者八百余人。又《册府》卷六〇四《学校部·奏议门三》:

武少仪为国子司业,贞元十七年五月讹言云外人妄谈禁中事。神威军令将吏分捕入军中鞫问。时国子监学生何竦、曹寿被收。少仪上疏言:“太学生何竦、曹寿等今月十四日有两人称是神威军官健,本军奏进止,令追其人,亦不言姓名。缘神威是禁军,称奉进止,所由不敢随去,臣亦不敢牒问……”[23]

追捕、审讯与禁中有关的案件由神威军负责,与神策军无涉。盖神策军虽驻扎长安,但未得染指禁中。德宗别置神威军,用于防备神策失控等非常之变。宪宗即位后,神威军与新皇帝之间已没有特殊的生死情谊,地位逐渐被神策军取代。先是左右神威军被缩编为一军,改称天威军,不久便直接并入神策。《秦晋豫墓志蓃佚续编》七五六《司徒倚墓志》志主本河东军将,贞元中征召入朝,元和八年(813)卒时任天威军正将,墓志云“禁军之职,而天威最为近侍”[24],时天威军处于被并入神策军的前夕,仍比神策军更接近皇帝。

神策军最初是起自河陇的边防军,在其入为禁军之前,皇宫内部根据自己的需要培育出一支宿卫禁中的禁军,即射生军。只要射生(神威、天威)军存在下去,神策军不可能成为最接近皇帝的北门禁军,更不会有机会去废立君主。神策军之坐大,不在于其膨胀了多少倍,而在于其合并了原本屯驻禁中的射生军(神威、天威军)。我们认为,中唐以后立君废君有如儿戏的神策军,其实有两个源头,一个是自河陇入援的神策行营,另一个就是起自皇宫内部的射生军。两个源头交汇在一起,共同缔造了后来独步中外的神策军。当然,如果要进一步向前追溯,神策军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开元时期宦官充使的内射生。如此一来,学界对神策军的起源及其与宦官的关系问题有必要进行重新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