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橘生淮南

1

“等着吧,我宋温暖把话放在这里,今天不管谁来,我都给他干出去!”

小南瓜在数,道:“第二十一个了,小姐你这样不好。”

宋温暖一醒鼻子,霸道,不讲理:“我管它三九二十一!”

“是三七,”小南瓜道,“小姐你想过没有,老爷夫人之所以坚持给你找家教,就是因为你算学太差。”

宋温暖不服:“我不就算学偏了点科……”

小南瓜:“你理化也不行,还有语英政史生,样样搞不通,上一位先生考你,问当朝齐王爷的白月光是谁,你说红楼花魁。”

宋温暖:“那我不答对了吗?”坊间都这么说。

“关键齐王妃不知道啊。先生好死不死是齐王妃她五大爷,现在好了,齐王爷在府外跪了半个月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进得去家门。”

小南瓜继续:“你就剩个地理还行。”

宋温暖不要面子的啊:“瓜瓜,你是谁的丫鬟?”

小南瓜:“给我发工资的是夫人反正。”

宋温暖:“上回你打碎的花瓶,哥窑的,是谁替你揽的过?上上回你手滑摔的茶壶,紫砂的,是谁替你背的锅?”

小南瓜:“咱家俊美帅气的护院,小丁。”

宋温暖:“你把刚才的橘子还给我!”

小南瓜撒丫子跑,宋温暖在后头追,一路皮打狗闹,鸡飞猴跳,推了缸,倒了灶。

这般情形每天发生两三次,比吃饭还平均,家里其他人见怪不怪,扫地的扫地,扶缸的扶缸。

大雪的天,赵又青进门时,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仿佛站的不是皇商的宅院,而是末日废墟。

但见废墟之上,小楼尽头,两颗歪脖柳站的很对称,一树一对联,红底黑字,醒目非常。

上联是:没有数理化,照样走天下。

下联是:推翻语英政,拒做无用功。

横批斜挂在手持烧火棍、头套空米袋、脚踩两只橘子,朝他一路滑行冲刺而来的姑娘身上——上写“不学”。

应该是个姑娘……吧。

赵又青一手扶住了姑娘,一手掀开她头上空米袋。

宋温暖重见光明,先是眼前一亮,继而瞳孔微张,她脸上挂着惊艳,转头看向一旁的她娘。

温暖说:“亲娘啊,你怎地把说书的领家里来了,爹不是不让你追星吗?”

“小哥哥你别慌,”温暖把头转回来,“这样,一会儿我爹要是问起来,我委屈一下,你就说你是我对象。”

赵又青朝她微微一笑,宋温暖心花怒放。

赵又青给她把米袋原样套了回去,眼不见为净。

赵又青对宋夫人道:“来前夫人不是说,令嫒腼腆羞涩,温柔可爱,小鸟依人吗?”

宋夫人:“真没骗你,我梦里她确实那样。”

赵又青:“抱歉,这样的学生我教不了。”

“啥?!”宋温暖扒拉着米袋子,震惊了,“你竟然是新来的先生?!”

小南瓜闻言举着搂草的大钢叉从天而降,对外的时候从来跟她家小姐站一头。

小南瓜:“汰,我家小姐发话了,今天不管谁来,都得给他干出去!”

小南瓜环视左右:“先生在哪?”

小南瓜:“夫人你怎地把说书的领家里来了,老爷不是不让你追星吗?”

宋夫人:“小南瓜,你这个月工资是不是不想要了。”

就这么着,宋温暖的第二十一位教书先生站在废墟上任了,本来赵又青是要走,不打算理会这一只人中哈士奇,但是他听说宋温暖要干翻他。

有生之年没人敢对他这么说过话。

成功挑起了赵又青的兴趣。

是时候教会她做人了。

2

宋夫人有事要忙,叫宋温暖带赵先生各处熟悉熟悉。

宋温暖扯一扯身前斜挂的“不学”绶带,短短功夫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

之前不晓得,教书先生还可以如此年轻。

来做客的小哥哥是用来花痴的,来教书长住的先生是用来轰的,长得再好看也白搭。

宋温暖是个有原则的富二代。

宋温暖横鼻子竖脸回头,想说喂那谁你走快点儿!

赵又青负手立在歪脖柳树下,仰头看对联,极寻常的浅青棉纱袍,叫他穿出了清冷淡然的味道,轮廓干净的侧脸,浓墨的发,皙白颈侧有什么东西晃了她眼睛一下。

逆着光,宋温暖没瞧清。

赵又青侧眸看她一眼,宋温暖的原则狠狠震荡了,这辈子没这么礼貌过,她道:“先生,这边请。”

赵又青:“对联是你写的?字真丑。”

宋温暖:“……”

一上午,宋温暖的原则在赵又青美貌和言辞的夹击下,一会儿松弛一会儿刚硬,她发现了,赵又青长得好看,说话是真难听。

最后宋温暖站在客厅居高临下,看着安坐椅上慢条斯理剥柑橘的赵又青,摊牌了:“我爹给你多少钱让你来的?我给你双倍,五千两够不够,离开我这个仙女。”

赵又青掀起眼皮打量她,道:“哪有包子脸的仙女?”

“……”宋温暖摸了摸自己的小肉脸,愤怒将他手边的果盘抢过来抱在怀里。

宋温暖:“告诉你说,先生来一个我轰走一个,满京都你去打听打听,齐王妃她五大爷我都敢烧他胡子!”

赵又青:“哦,你厉害。”懒怠遮掩敷衍之色。

说完,他手跟着她,抢一个橘子回去,开始吃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宋温暖快要哭出来:“你给我留一个!”

橘生南国,京都居于北方,运输保存不易,价格贵不提,有时候有钱都买不到。

但宋温暖爱吃,可以说全靠橘子续命,新来的先生不仅是她的克星,他还克橘子。

宋温暖:“你承认了吧,你混进我家,是不是图我家有橘子。”

赵又青:“我来你家教你,分文不取。”

宋温暖:“咋的,你不谋财,是想害命?”

赵又青:“我同令兄有些交情,是你爹娘求我来的。”

提起过世三年的兄长,宋温暖沉默了,过了会儿她道:“你很有文化吗?”

赵又青:“教别人不好说,教你绰绰有余。”

宋温暖:“我爹娘给我找先生,与其说是教学问,不如说是找个人全天候看着我,不让我出门,因为家里仆从都怕我,他们自己又没空。”

宋温暖:“我嚣张跋扈,不学无术,连三六二十一都背不过……”

赵又青:“三七。”

宋温暖:“……”

宋温暖:“总而言之,你这般的人才,教我岂不是可惜,不如另谋高就。”

赵又青拍拍手,站了起来。

宋温暖挺胸抬头,为自己的好口才暗暗自豪。

赵又青:“多谢提醒,教你读书不要钱,我得去把给你当保姆的钱找你爹要了。”

宋温暖:“……”

宋温暖拿赵又青吃剩的橘子皮扬他。

3

次日开学第一天,宋温暖故意迟到了。

她拖拖拉拉去了书房,书房空空荡荡,赵又青没来。

宋温暖带着小南瓜杀去客房,廊下安了张躺椅,赵又青懒懒散散躺在其中,翘着腿闭目养神。

宋温暖弯腰,将他盖脸的《富家千金她爱深夜爬墙》给他掀了,恶人先告状:“先生,你迟到了!”

赵又青推开她脸:“别离我这么近,你脸没洗干净。”

宋温暖:“……”

宋温暖:“这是时下最流行的御姐妆。”

赵又青:“那这妆跟你有什么关系。”

宋温暖:“……”

宋温暖:“上课!”

赵又青:“别了,我看你也不爱上课,反正你爹娘没空管你,我给你放假,你逃课作去吧,我保证不找家长。”

宋温暖:“那你呢?”

赵又青闭上眼:“接着睡回笼觉。”

“你昨天问我爹要了那么多钱,休想糊弄我爹,光拿钱不干活,”她家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宋温暖道,“赵又青,你给我起来,我要学习!”

赵又青:“你再说一遍?”

宋温暖:“我要学习!!!”

嗓门过于嘹亮,惊的老歪脖柳哆嗦了叶子,惊得扫地的仆人喜大普奔,天啊小姐主动要求学习了,咱家老爷下回祭祖再也不用在祖宗坟头哭哭啼啼了。

在宋温暖的吼声里,赵又青得逞一笑,道:“好。”

他矜贵伸出一只手臂:“扶我起来。”

宋温暖已经闪出了一里地,只剩个后脑勺,插了根方天画戟的步摇,随着她步履甩甩荡荡,据说那是御姐妆发的点睛之笔。

赵又青:“……”

小南瓜快步跟在宋温暖后头,怎么想怎么不对,道:“小姐,你是不是被赵先生套路了?”

宋温暖:“我这么聪明,怎么可能?”

宋温暖信誓旦旦:“本小姐的花招还在后头呢。”

小南瓜:“如果花招对赵先生不管用,咋整?”

宋温暖:“那我就抱他大腿,求求他。”

好有志气。

——

宋温暖头一遭规规矩矩坐在书桌,托腮翘首以盼,眼中闪烁着对求知的渴望。

半晌,赵又青珊珊地来了,宋温暖看向他手中,既无书本也无教具,疑惑看着赵又青。

赵又青:“上课。”

宋温暖从位子上站起来。

赵又青:“饭点了,今日先到这里,下课。”

宋温暖:“……”

宋温暖:“……”

宋温暖:“……”

赵又青转身要走,宋温暖怒了,一拍桌子站起来,道:“赵又青!”

赵又青回眸看着她。

宋温暖急道:“你不给我机会,我怎么耍花招?”

赵又青:“你是不是把实话说出来了?”

宋温暖扭向小南瓜,小南瓜捂脸点点头。

“方才是我心直口快了,”宋温暖道,“我意思是求先生给个机会吧,好让学生天天向上。”

“正好,”赵又青道,“我这里有个噩耗打算明天告诉你的,既然你这么积极,索性现在说与你知。”

赵又青:“你爹让你月末交一篇论文上去,题材不限,诗歌除外,要求规格按照八股文,字数不低于一万,题目是《关于富不过二代的警惕与思考》。”

赵又青:“你加油。”

宋温暖识破他的奸计,道:“这不光是我爹对于我学习的考察,也是对你教学能力的考察吧?这篇论文你要识相的话,就替我写。”

赵又青:“你写不好,我顶多被开除,但你会被你爹打断腿。”

宋温暖:“……”

今天吃糖醋里脊,赵又青怕去了赶不上热乎的了,拔腿要走,猝不及防,宋温暖上来一把抱住了他,把他腿给拔了。

此“拔腿”,就是字面意思上那个“拔腿”。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赵又青及时扶住了门框,才没有摔倒。

宋温暖扑在地上,抱着一截断腿,经受了出生以来最大的惊吓,眼珠子差点脱眶。

抱人大腿,给人大腿抱断了。

宋温暖傻了。

生死攸关还得看小南瓜,她一把拎起宋温暖,道:“小姐,跑!”

宋温暖说哦哦哦,举步就是狂蹽,赵又青在她后头道:“慢着。”

宋温暖刹脚,压根不敢看赵又青,赵又青:“腿。”

宋温暖这才反应过来赵又青的腿还在她怀里抱着,忙扔还了他,再度蹽了。

宋温暖边蹽边哭边道:“先生对不起,橘子你随便吃,论文我自己写!”

赵又青:“……”

好奇仆从们的围观中,他慢慢滑坐在地,捡起那截断腿,上头裹着的布掀开,露出里头的木料。

4

齐王妃她五大爷那回,宋温暖燎了人家胡子,她爹当场拿出了加特林,考虑到这么先进的武器出现在这个时代读者不一定接受,才把加特林换成了板子。

她爹拎着板子追着她满院子来回跑了三趟,最后还是她娘出来劝:“吓唬的差不多得了,追着撵还要装撵不上,你累不累?”

这回她闯了拔人家腿的大祸,她爹莫不是要动真格的了,宋温暖战战兢兢等了一下午,雪下了二尺深,也不见她爹来收拾她。

宋温暖很纳闷:“难道赵又青他没找我爹告状?他有这么善良吗?”

小南瓜:“不能够。”

宋温暖挎个果篮去客房一探究竟,进门先见赵又青站在博古架前看木雕。

宋温暖眼睛控制不住往他腿上瞄,奈何浅青长袍盖得严严实实。

这时赵又青回头看着她,道:“今日吓坏你了吧?”

他若语气冷一些,宋温暖也不至于愧疚,眼下开始愧疚,道:“拔了你假肢是我的不对,有什么冲我来,挟持雕质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木雕小像活灵活现,雕了个仙衣飘飘的小姑娘,瓜子脸水蛇腰,是过世兄长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爹娘怕她睹物思兄长,不许她将此物留在闺房。

赵又青举起木雕:“你知道这是雕的谁么?”

宋温暖摇头,这在宋家是未解之谜。

赵又青:“你。”

宋温暖叉着自己略显水桶的腰:“你吃着我家大米,怎么还好意思内涵我。”

赵又青道:“这个木雕是我亲手雕的,你兄长说妹妹的生日快要到了,求我帮他做个生日礼物。”

赵又青将雕像往她跟前凑了凑:“你兄长的描述中,你就长这样。”

宋温暖哭了出来。

赵又青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我也觉得,你兄长对你滤镜太厚了。”

宋温暖摇摇头:“我想我兄长了。”

她伤心欲绝,几欲崩溃,扑进了赵又青怀里。

赵又青僵硬着手臂,道:“哭可以,敢把眼泪鼻涕蹭我身上,你就等着迎接写不完的课后作业吧。”

话音刚落,宋温暖提起他衣袖开始擦眼泪。

赵又青:“……”

三年前南蛮入侵大齐,温暖兄长作为大齐防卫军中的一员,就是那时战死的。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最激烈的一战,死的人太多了,他的尸体没能被找到带回来,而是同其他不知名袍泽一道被草草掩埋。

他永远的留在了川宁江畔。

他在家时是个十足的妹控,把宋温暖惯的没边儿,他让宋温暖伏在背上骑大马,宋温暖给他绑了满头小辫,还往小辫上别牡丹,他对着镜子跟宋温暖一起笑。

他带宋温暖上街兜风,糖葫芦一买一草把子,宋温暖扛着招摇过市,馋哭了一条街的小孩儿。

宋温暖整天哥哥哥不离口,她说:“哥。”

他说:“哎。”

她说:“哥哥哥!”

他说:“哎哎哎!”

宋温暖嗜甜,但宋夫人不许她多吃糖,温暖只好退而求其次爱上了吃橘子,兄长走时安慰温暖,说淮南川宁的橘子天下第一甜,哥回来时给你带,到时候你可以天天吃。

宋温暖每天吃很多很多的川宁橘子,拿橘子当饭吃,哥哥却再也没回来。

哥哥是个大骗子,川宁的橘子她吃起来一点也不甜。

兄长在宋家成了决不能提起的禁忌,宋温暖只能在心里偷偷地想他。

宋温暖哭够了,才想起害羞,离开赵又青怀抱稍许,看见他衣上一大片水渍,连忙倒了杯茶给自己补水。

联想到赵又青认识哥哥,联想到赵又青的断腿,宋温暖:“你是我哥的战友?”

赵又青点头。

“你和我哥交情很深?”

赵又青默了默,道:“你哥自诩年纪比我大,事事总想罩着我,凡有危险必冲在我前头,天天数落我打起仗来不要命,让我要爱惜自己,还说等打赢了南蛮,回京后一定给我说门亲。”

“我哥就是这种热心肠。”宋温暖又想哭了,为了不丢人,她转移话题聊八卦,“你们长卫军的主帅你晓得伐,叫叶清澜。”

“我哥说他那人是个事精儿,杀起人来讲究刀不刃血,铠甲上溅一滴血都得难受半天,看给他洁癖的。”

赵又青:“……”

宋温暖:“我哥还说他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狗一阵猫一阵,正常人谁都捉摸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是个纯天然病娇。”

赵又青:“……”

宋温暖:“我哥还说……”

赵又青:“别说了,我就是叶清澜。”

宋温暖:“……”

宋温暖:“你不是叫赵又青?”

赵又青:“化名。”

宋温暖扭头就跑。

宋温暖卡倒了。

雪地里留下一个完整的人形。

赵又青挪到她跟前,蹲下看着她,没有一点扶人的意思。

赵又青:“你跑什么?”

宋温暖脸朝地埋在雪里:“您特娘的是大齐战神啊,战神!”

叶清澜,一个存在于传说中,大齐子民提起来就会不自觉叉腰的名字,他是大齐人的底气,他是大齐的安全感,他是大齐的保护神。

同时,他也是个杀伐决断没有感情的魔鬼。

他还是当今皇上的老师。

赵又青道:“战神不打包子脸小孩儿。”

虽然但是,宋温暖道:“包子脸咋了,我不是小孩儿,我这个年纪都能谈恋爱了,我上街调戏小哥哥不犯法!”

赵又青:“三七是多少?”

宋温暖顿了一下:“我猜是二十八?”

赵又青叹了口气:“你还是好好学习罢,论文后天交。”

宋温暖:“!”

宋温暖:“我爹不是说月末……”

赵又青:“战神说后天。”

宋温暖:“……”

5

宋温暖惆怅了,战神她干不过。

如此下去,她还怎么实现她离家出走的伟大抱负。

小南瓜在旁奇怪道:“堂堂战神,为何少了条腿?”

宋温暖:“没,没敢问。”

小南瓜又问:“堂堂战神,何至于沦落到给小姐教书?”

宋温暖:“他给本小姐教书算是沦落?”

小南瓜:“对不起,说错了,是堕落。人家以前是帝师,只带过一个学生,还当了皇帝,这升学率!”

宋温暖没与她计较,奄奄一息。

小南瓜出谋划策:“打不过就拉拢,小姐你腐蚀他。”

宋温暖:“好主意,我这就化个妆,把上回买的口脂找出来,要那个斩男色。”

小南瓜道:“其实小姐,我主要指的是金钱。”

小南瓜:“美人计就算了,你定力不够,回头别被战神反间了。”

宋温暖觉得以赵又青的格局,金钱诱惑不够强,她自看过的话本子分析,像赵又青这种魔鬼,一般都原生家庭不幸福,因此渴望平凡的家庭温暖。

宋温暖决定继承她哥遗志,给赵又青说门亲事,尽快把赵又青嫁出去,好解放她自己。

宋温暖不得出门,就把京都资源最丰厚的媒婆王妈妈请到家里来,顾及到赵又青隐姓埋名可能有苦衷,没敢说实话,只说他是自己先生。

王妈妈夹着京都待嫁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的资料册子,问:“想找什么条件的?”

宋温暖:“条靓盘顺不粘人,学富五车解语花,最好还会点武艺。”

这样才能跟战神有共同语言。

王妈妈:“要求还挺高,不知道男方是什么条件?”

王妈妈:“是京城户口吗?”

宋温暖:“不是。”

王妈妈:“本地有房吗?”

宋温暖:“没有。”

王妈妈:“有车吗?宝马,汗血的。”

宋温暖:“没有。”

王妈妈:“教书先生他也不是铁饭碗啊,连个国家公务员都算不上。”

通过媒人介绍这条路走不通。

宋温暖学会了,好说歹说求了爹妈,在有人监管的前提下,许她每天外出一个时辰,亲自去站相亲角。

她混迹于一帮大爷大妈,身前挂个牌,上写:本人的教书先生,芳龄二十七,虽有小脾气,但有大智慧,欲觅一佳人,要求如下:女的,活的。

旁边附一张赵又青画像,请了大齐梵高连夜画的,非常写实,短短半个时辰,大爷大妈纷纷被画像吸引,开始盘问宋温暖。

宋温暖有啥答啥,公务员吗?——是的,手下五十多万个员工呢。

本地户口吗?——南方户口,南方的好啊大爷,南方的男人会疼人,南方还有橘子吃。

有房吗?——只要相亲成功,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富商愿意赠送新人一栋楼,还送车,宝马,汗血的。

“就是吧,”宋温暖道,“我家先生身子骨不好,腿断了一条。”

大爷大妈一哄而散,小姑娘你开什么玩笑,搁这儿遛人玩呢?残疾了就不要出来找对象,这不是害人吗?你当我们这是关爱残疾人协会?去去去回家去,别站这儿丢人了。

宋温暖有点慌:“我家先生优点很多的。”

“优点再多不也还是个残废?怎能配得上我女儿?”

“残废就该去找残废,要不找个傻子,我看你这样没脑子的就挺配。”

宋温暖涨红了脸,低头缄默,听着围绕自己的谩骂和嫌弃,忍无可忍,她大声道:“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残废,万一他是为了国民安危,为了守护像你像我这样千千万万的普通百姓,才受了伤断了腿呢?”

“正是因为有他和我哥哥那样的人在前方舍己为人,你们才可以安安稳稳站在这里,用口舌中伤他们,他们若是听到了,该有多寒心多难过?”

人群陡然安静,大爷大妈齐齐看着她,半晌,大家“切”一声,回家吃饭去了。

宋温暖:“……”

宋温暖脸上汹涌的热潮未褪,捧着身前小牌牌,像个弃儿,等着小南瓜来领她回家。

小南瓜没来,来的是赵又青。

宋温暖猛地抬头看见了他,惭愧地无以复加。

赵又青将她的激情演说听了进去,上前温柔替她把牌子摘了下来,道:“学到了吗?”

宋温暖:“什么?”

赵又青:“成语——自取其辱。”

宋温暖嘴一撇:“赵又青你不是人,我都是为了你。”

赵又青道:“我可没让你替我正名,也没让你替我相亲,你这么闲,能把论文交了吗?”

距离月末还有五天,宋温暖日拖一日,感觉还能再拖一拖,眨巴着大眼想辙,听赵又青道:“再者说,谁告诉你我断腿是为了国民安危?”

宋温暖意外道:“那不然是因为什么?”

赵又青抿唇不语。

宋温暖还想追问,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老师,朕终于逮到……不是,等到你了老师!”

出现的小年轻他活泼他开朗,他还有点阳光。

宋温暖瞪大眼:“你是皇帝?”

小皇帝比她还惊讶:“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

宋温暖:“……”因为“朕”。

小皇帝拎着华服下摆小跑过来,眼睛雪亮,注视赵又青,巴结又讨好:“老师,朕错了。”

赵又青漠然道:“别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般听信奸佞谗言,置全线将士安危于不顾的学生。”

“你不是问我为何会断了腿吗?”赵又青望向宋温暖,恨铁不成钢,“就是这个蠢人,受人蒙蔽,在紧要关头给了我长卫军致命一击,致使包括你兄长在内的五十万人几乎全军覆没。”

将士们还在前线浴血奋战,小皇帝在朝中听信大臣挑唆,说叶清澜拥兵自重,背着叶清澜跟南蛮签订了议和书,收了叶清澜的虎符,勒令他收兵,中了人家的圈套。

南蛮趁机反扑,这一战,大齐本来能赢,不必有那么多人牺牲,埋无定骨。

“你兄长是我的副将,他在我们陷入敌人包围走投无路之时,拼命护过我,最终我活了下来,代价你也看到了。”

失了一条腿,冷了满腔热血,只一颗心沉甸甸坠着,连做梦都是那汉子沾满血的脸,他倒下时说:“大帅,我还有个妹妹,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隐姓埋名养伤三年,他来宋家,带着目的。

赵又青把宋温暖腮一托,怒对小皇帝:“你看着这张脸,就等于看到了那些无数因为你的蠢失去了兄弟、夫君、儿子的百姓,你何以配高枕无忧,稳坐龙椅?”

“你师妹这么笨,都比你有脑子。”

宋温暖:“……”

小皇帝:“……”

小皇帝自责了三年,悔得肠子不能再青,双膝一软跪地朝赵又青伸手。

宋温暖:“有话好说,别抱腿。”

“……”小皇帝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把手讪讪收了回去。

小皇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大齐百姓是无辜的,老师,时隔三年,南蛮卷土重来,恳请老师重新挂帅,救淮南百姓于水火。”

赵又青冷笑:“妄想,淮南这块伤心地,我此生不会踏足一步。”

宋温暖灵机一动,拉住了小皇帝:“你是皇帝,说话是不是就是圣旨?”

小皇帝:“反正朕说话好使。”

“你能不能给我爹妈下个旨,让我离家出走?”

小皇帝:“你想去哪里?”

宋温暖:“我特想去淮南。”

赵又青:“……”

6

赵又青:“我和你一起去。”

宋温暖:“可你不是说再也不踏足淮南了吗?”

赵又青:“不长脑子,耳朵也不长?淮南在打仗,你没听见吗?”

宋温暖:“我不怕死。”

赵又青:“那走啊。”

宋宅大院门口,宋夫人和小南瓜挥着小手帕含泪相送,一旁宋老爷拿着《关于富不过二代的警惕与思考》若有所思。

临出发,宋温暖问:“爹,论文写得好不好?”

“写的很好,”宋老爷道,“下次别写了。”

宋温暖笑嘻嘻,上了宝马车,汗血的,车里赵又青先一步就坐,宋温暖端详他:“赵又青,我觉得你顺眼了起来,莫名透着股朦胧美,我是不是爱上你了。”

赵又青:“你把幂篱揭了跟我说话。”

宋温暖:“……”

宋温暖正大光明离家出走,别提有多高兴,离了爹娘视线如脱缰的小野马,驰骋在小吃街、烧烤摊,还要进红楼,被战神恐吓一番,拉住了。

然后她晕倒在城郊十里外。

赵又青破天荒失了稳重,抱着她驾马回城,宋家人忙而不乱,煎药的煎药,请大夫的请大夫,司空见惯。

宋夫人哭倒在宋老爷怀里。

宋温暖醒来,夜色沉寂,床边只剩了个赵又青。

赵又青:“为何不告诉我?”

宋温暖身负顽疾,活不过二十岁,她从去年开始身体每况愈下,药石罔效。

她说,我命短就挺惨的了,还要在你们整日家愁眉苦脸中去世,那岂不是惨上加惨,希望大家开心起来,用笑声送走我。

她每日化浓妆,使自己看起来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药太苦,糖吃多了会降低药效,还好她有橘子。

宋温暖靠在床头,咽着口水,看赵又青纤手破新橘,一瓣瓣将橘子吃进自己嘴里。

宋温暖:“……”

宋温暖抗议:“我是个病人诶,病人!”

赵又青垂眸不理她,道:“接着交代,为何总想离家出走?”

“因为……”宋温暖小声道,“因为我想死在外头,不叫我爹娘看见,他们已经有过一次丧子之痛,我怎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我咽气?”

离她二十岁还有三个月了,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不如她走得远远地,默默地死了,将最美好的回忆给父母留下。

“淮南够远,那里还埋着我哥,所以我想去淮南看看,”宋温暖苦笑,“终归是我高估了自己,终归是晚了。”

“你走吧,叶清澜。我知道你心系淮南之地,不然也不会爱吃那里的橘子。”

“好歹是人家的老师,你就当替我去看一看,那么多橘子树落入南蛮手里,我做鬼都觉得可惜。”

宋温暖看着他,眼里漫上浓重的悲哀。

她道:“赵又青,橘子皮苦涩不能吃,你别这样。”

赵又青一言不发站了起来,他道:“不许死,等着我,我去给你带一筐天下第一甜的橘子回来。”

宋温暖道:“好。”

宋温暖道:“说定了,我不死,你也不许有事,你要凯旋,再狠狠教训我那不成器的师兄……打皇帝犯法不?”

赵又青道:“我打不犯法。”

宋温暖:“那我就放心了。”

她道:“赵又青,其实我有那么一点喜欢你。”

赵又青背对她走出门去,他说:“我知道。”

——

三年前,温暖兄长战死的前一夜,陪叶清澜篝火前烤火,他说:“大帅,听我一句劝,别一打起仗来就不要命,你要为了我妹爱惜自己。”

叶清澜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妹?”

“嗯,等打赢了南蛮,回京后我给你说门亲,我妹马上十八了,我有事没事净在她跟前夸你,为的就是将来把她嫁给你。”

叶清澜:“你妹!”

“对啊,我妹,倘若明天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妹就托付给你了。”

“说好了,大帅。”

说好了。

7

宋温暖逝于转年春天。

叶清澜战死于这一年的冬天,齐军大捷,举世沸腾,淮南百姓排着队一车一车往军队送橘子。

宋温暖和叶清澜却都没能吃到。

8

但凭虚妄,大梦一场。

九天之上仙气袅袅,紫光祥祥,山肴海错中,洄湘悠悠醒转,一卷无名小册子从她怀中滑落。

胸腔里濒死窒息的感觉犹存,很快又被酸涩淹没。

脑海中充斥着一道清隽的青影。

“哪有包子脸的仙女?”

“我同令兄有些交情。”

“你跑什么,战神不打包子脸小孩儿。”

“不许死,等着我,我去给你带一筐天下第一甜的橘子回来。”

“赵又青……”洄湘失神片刻,捡起地上小册子,从司命大神那里顺来解闷的。

什么情况?

洄湘看着手中册子怔然出神,拿错了?捡了司命的《机缘薄》?在毫无意识之中,不小心游魂入了凡世,经历了一番“宋温暖”的人生?

啧啧,那宋温暖和赵又青也忒惨了,司命不要个神脸,给司命寄刀片,洄湘摇头喟叹,抬头看见了自家门前的橘子树。

梦的阴影还在,洄湘眼巴前见不得橘子,快得了橘子应激障碍了都。

鬼使神差,她伸手,橘子自发飞了一个下来在她手中,全靠梦里带出来的习惯使然,她看见橘子不自觉就想往嘴里送。

洄湘开始剥橘子,自从失了味觉,她已许久没吃过多东西。

不抱任何希望,她送橘瓣入嘴。

“呸呸呸!好酸。”洄湘龇牙咧嘴。

不是,等等,酸?

酸?!

洄湘大喜,又吃一瓣,还是酸。

她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乐不可支,丢了橘子尝苹果,尝了苹果啃鸭梨,半天过去她滚饱肚圆地确认了,味觉没恢复,但能尝到酸。

难道是“宋温暖”和“赵又青”的功劳?

她看着手中《机缘薄》,神奇且惊喜,新世界的大门这就自己开了?不上锁的吗?

正要再试试,平地起了一声吼:“还我《机缘薄》来!”

随着话音,一粉衣隆重的神在半空里现身了,司命炎英,一位身高八尺的美髯大汉,喜穿海棠装,浪里带俏,猛里带娘,海棠装还是死亡芭比粉。

他怒瞪洄湘:“你没事拿我《机缘薄》作甚,你怎么这么皮。”

洄湘:“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甚,”炎英道,“自己看看截止期还有几天,不抓紧想法子恢复味觉,就知道看小说就知道看小说,小说能当饭吃?”

洄湘:“能。”

炎英:“……”

近日仙界逢大喜,打了万年光棍的天帝终于要娶天后了,日前天帝亲召洄湘过去,说她作为食神,让她侍宴。

天帝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同她商量,天帝说:“寡人看好你哟。”

洄湘:“……”

天帝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若是不答应,日后定然难以在天界立足,而且逢大日子侍宴,本是洄湘分内之事。

洄湘没有回绝的余地。

但洄湘有个难言之隐不足以对外人说——她失去了味觉。

对于食神来说,失去味觉等于失去了看家本事,等于切菜没有刀。

嘴上没味儿,手下便没了轻重,洄湘失去味觉的第一天,勉强做菜,就把多年好友炎英给吃吐了。

第二天勉强做菜,她再端给炎英,炎英要跟她断绝亲生朋友关系。

炎英道:“小洄湘,大家都是底层打工神,你不能逮着我一个人祸害。”

说话间雷神经过。

洄湘热情叫住雷神。

雷神尝了口菜,说什么都要劈她。

洄湘外焦里嫩,心如死灰。

这时候偏天帝他喵的要结婚,都打那么多年光棍了,就不能多打上十年八年吗?

神仙的时间又不值钱!

司命劝她,与其纠结味觉是如何突然消失的,不如先想想该怎么把味觉找回来,眼看天帝大婚之日一日比一日近了。

洄湘觉得他说的有理,遂试遍种种方法均未果,一天天过去,洄湘颓了。

洄湘学会了麻痹自己,主要通过看小说。

司命掌凡人祸福寿命生死等种种机缘,灵感来源全靠看小说,可谓取之于众生用之于众生,生活就是一部小说。

所以这两天洄湘老往司命紫府中借小说。

今日司命不在府中,她见桌上有本无名书,挺薄,不至于一下子看不完,于是给它顺走了。

回到自己的山肴海错,她靠在躺椅上瘫了个舒服姿势,打开小说看起来。

看到头一句——“等着吧,我宋温暖把话放在这里,今天不管谁来,我都给他干出去!”,洄湘眼皮一沉,就此睡了过去。

醒来以后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洄湘一手掂着橘子,一手拿着《机缘薄》,看司命的两眼放光。

司命谨慎后退一步:“干甚,你看上我了?”

洄湘眼下有些兴奋,不大容易睡,她道:“来,打晕我。”

“算了我自己来。”不等司命反应,她已急不可耐,扭头撞了橘树,要晕之际往《机缘薄》一扎……

司命一手接书,一手接住软塌塌倒地、神魂进了书的洄湘,看着她头上橘子大的包。

司命:“但凡性子能缓一丝丝,我也来得及告诉你,《机缘薄》这个玩意儿它有口诀,不必硬进。”

洄湘在他臂弯晕的深沉,一缕游魂悠悠荡荡,遁入大亮的白光……

北燕皇宫,雪万岁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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