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酥鬼印

  • 如意馆
  • 离离子
  • 9611字
  • 2024-08-26 11:23:25

1

中元过后,连着三月扬州城里滴雨未下,井水干涸,河床露出了浅沙,不知埋了多少年的白骨一一浮了出来。

接着谣言四起,有说新帝杀戮太多,怨灵作怪,才使得这扬州城大旱三月。眼看着谣言尘嚣之上,愈演愈烈,扬州太守无奈之下,听信了术士的挑唆,决定打旱骨桩,以驱旱魃(旱魃:[hàn bá],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引起旱灾的怪物。旱魃是四大僵尸王之一,十分凶悍,会造成干旱)。

所谓“打旱骨桩”,即干旱时发掘新葬墓冢,将尸体拖出,鞭打尸骨残其肢体,以求天不忍,降甘霖。

祭场设在了扬州城外的灵山脚下,相传此山通灵,为山之天梯,有大巫十人常来往于山间,达民情宣神旨,以启天意。

那日是个无云的晴天,太守一大早就起来焚香沐浴,穿戴整齐后,派人将收罗的尸骨一一铺在地上。

筑方坛,设香案茗果,案桌朝着西边,正中央摆了一块玉琥。猛虎隐喻秋天,白色对应西方。

太守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

“十日不雨,田且无禾。”

“一月不雨,川且无波。”

“小民无罪,天无咎民。”

“民则何罪,玉石俱焚?”

话音刚落,十个横眉凶相的狱卒登场,绕着祭场开始鞭打尸骨。数米长的竹鞭甩在地上,尘土飞扬,啪啪作响。

伴随着骨头噼里啪啦的碎裂声,无数呜咽声从四周跪着的人群中传来。有风平地顿生,打着旋儿吹了开来。

那是他们的亲人啊,年轻妇人夭折的幼儿;刚从边疆敛回来的兄长;病逝在床上的白发老父;行商跌落悬崖的丈夫……

心里有怨,却无人敢怨。

2

这雨终究是没能落下来。

太平桥下的城南巷子里,窈娘正指挥着石清将如意馆的牌匾擦干净些。多日无雨,牌匾门框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稍稍起一小阵风,进门的客人一个不注意就被尘土扑了鼻子,阿嚏连连。

窈娘正吆喝着,就见太守府的采买婆子钱婆子腆着一脸褶子走了过来。一问才得知,前几日打旱骨桩没见效,太守急火攻心之下病倒在床,茶饭不思,整个人都瘦脱了相。

眼见着自家相公日渐消瘦,太守夫人急得不行,掷重金许下诺言,谁要能让太守安心吃上几口饭菜,必将重赏。钱婆子瞅准了时机,便想着来如意馆寻几样开胃小菜,若是献上去得了眼缘,说不定还能博个好出路。

窈娘一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招呼陶墨墨取了碟香瓜子让钱婆子先磕着,洗干净手就进了后厨。

菜市相熟的张叔正好送了些水灵灵的萝卜过来,窈娘瞧着新鲜,准备做道瓤柿肉小圆。先挑了几个表皮光润大小合适的萝卜,洗净将皮给去了然后斩成小段,用小刀将里头挖空,只剩了一层薄薄的萝卜肉,像薄薄的灯笼纸。

上好的金华火腿挑了肥瘦相间的一小块,细细剁碎,和了切好的冬笋和蛼螯[chē áo],取了小银勺一股脑儿填进萝卜中,装满后用白色的丝线扎成柿子模样。

钱婆子倚着厨房门口,望着烟熏火燎中游刃有余的窈娘,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试探道,“啧啧,窈娘你这手艺真是越发好了,瞧这动作,那叫一个快。改明儿谁娶了你啊,那可真是好福气!”

“钱妈妈见笑了,我也就会些家常手艺,您不嫌弃就行。”

窈娘一边笑着搭话,手里动作倒是不停。

锅里倒了猪油,油热之后将扎好的圆子一个个丢了下去,待萝卜炸得微微透着金黄色时,舀了一勺井水倒进去,锅里呲的一下,香味顺着热气咕噜噜沸腾了起来。

这厢正焖着丸子,那厢窈娘又抽空将入冬刚上市的黄芽菜摘了,抓了一把葱姜蒜在案板上剁得碎碎的。眼见着圆子都熟了,窈娘挑了颜色模样亮净的几个,数了九个装在白瓷盘里,面上撒上一层葱花,趁着热气放进暖盘里用盖子盖住。

钱婆子瞧着窈娘一个人在厨房忙得团团转,也顾不上跟自己搭话,思量了一下,把那句“家中还有尚未成亲的侄儿”给咽了回去,踮着小脚去隔壁安抚被掘了丈夫新坟的老姐妹了。

如意馆隔壁是家裁缝店,男主人上个月刚去世,只剩了老妻带个独女,平日里靠着街坊邻居搭把手,裁裁剪剪过活。

不到半个时辰,石清就将掖着眼角的钱婆子叫了回来。

窈娘净了手,一边将饭菜放进食盒里,一边解释道:“米饭是搁了南烛的青精饭,益气养神,不软不硬的,最适合病人吃了。瓦罐里是熬了一早上的老母鸡汤,油给撇干净了,不腻乎。还配了盘瓤柿肉圆子,炒了个黄芽菜,最上边搁了一小碟酱黄瓜,也是自家腌的,干净。”

钱婆子咽了下口水,耷拉着的眉仍朝里微微蹙着。

窈娘顿了顿又说道,“钱妈妈您放心,这都是些开胃爽口的清淡小菜,带回去能不能帮上忙就看您造化了。”说完笑眯眯地送钱婆子出门。

钱婆子的耳朵里只听见了“开胃爽口”几个字,拎着食盒喜不自胜,适才的难过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瞧着食盒里红的黄的,素净可人,一看就让人口水直咽。

付了银子之后,本来还想多称赞几句,就听得街边鞭炮声四起,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钱婆子伸着脖子,踮着脚尖使劲儿朝着前头多看了几眼,眯着小眼睛来了劲儿,凑近了窈娘耳朵神秘道,“你猜猜,今儿是谁家办喜事?”

窈娘笑着摇头,只说不知。

钱婆子换了神色,面带怜悯道,“通泗街上吴家药行的吴少爷生了重病呢,吴家为了冲喜,匆匆纳采问名行了六礼,让李家姑娘提前嫁了过来。这不,趁着今天是个黄道吉日,捧了只大公鸡代替吴家少爷就行了礼。要我说,这吴家少爷也不知还能活几天,就是可惜了这李家姑娘,好好一个姑娘就这样给毁了……”

窈娘看了看前方披着红绸的高头大马,马上一男子有些局促地坐在上头,穿着红袍,手里还捧了只神采飞扬的大公鸡。

“这世间,果真还有这重情重义的女子。”

3

次日,窈娘招呼完如意馆的客人,瞅着孙大夫带着小孙女从门前经过,抓了一把红果就追了上去。

孙大夫背着药奁,乐呵呵地跟窈娘打招呼,小孙女青黛低着头,不声不响地跟在一旁,手里严严实实捂着一个陶瓷罐子,里头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窈娘将红果递了过去,摸了摸青黛的头。青黛没有接红果,头一偏闪了过去,直接躲到孙大夫身后,将自己整个人藏了起来。

孙大夫冲着青黛有些责怪道,“你这孩子,窈娘姐姐平日里对你多好啊,病好了怎么还生分了!”青黛闻言,更往孙大夫身后藏了藏,将脸埋进了孙大夫背上宽松的棉袍里。

窈娘连连安抚道,“没事,青黛这是没精神罢,过几日就好了。青黛这病好透了吗,我这几日忙,也顾不上去家里看看。前几日让陶墨墨带了些点心过去,都收着了吗?这小子嘴馋,别在路上就被他偷吃光了。”

孙大夫笑得一脸慈祥,“收着了收着了,墨墨也是个好孩子,还给青黛带了包糖炒栗子呢!这小妮子贪嘴,我出门看病这一会儿的功夫就把点心全给吃了。也亏得你还记得青黛,什么好东西都给她留着,老朽儿都记在心里呢。改明儿你还缺什么药材,跟我说,我上城外给你找去!”

窈娘摆手道,“不急不急,您将青黛照顾好了先,别让她吹着风受凉了。小孩子家家的,最容易遭病遭灾的。”

正寒暄着,一青衣书生模样的男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把扯住孙大夫就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孙大夫您怎么还在这儿啊,吴少爷今儿吐血了,吴老爷都快急疯了!”

孙大夫一听,也吓了一跳,连忙带着青黛告辞了。

陶墨墨不知从哪儿闪了出来,拎着茶壶凑上前,一脸疑惑道,“那日我送了好几斤糖糕过去,那玩意儿甜得腻人,真一会儿就吃完了?”

窈娘望了望阴沉沉的天,从门缝里捉了只正在逃跑的小虫子,朝着陶墨墨随手一丢,拍了拍手笑眯眯道,“天气凉了,虫子倒挺多的。”

陶墨墨吓得往后一跳,默默打了个寒颤。

4

吴家少夫人三日回门宴,请了自家的姨娘婶子帮忙,窈娘也被请了去后厨忙活。女人一多,是非也多,叽叽喳喳就开始聊了起来。

“哎,你听说了吗,这新姑爷好像病得越来越重了。前几日还能下床,还能自个儿吃饭,就这几日的功夫,躺床上动都不能动了。”李家一个远方婶子神神秘秘跟众人说道。

“真的假的,我说呢,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碰见婵娟了,总觉着神色不对,跟我打招呼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红的呢!”

“当然是真的,我家男人有个表亲在吴家当差,消息保准可靠!要我说,这婵娟也真够死心眼的,这男人都这样了,还嫁过去干嘛,这后半辈子不是守活寡了嘛!”妇人说完眨了眨眼睛,暧昧地笑了。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就多了。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议论纷纷的,窈娘一边听着,也大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

原来这吴家少爷吴文清和李家小姐李婵娟自小就定了娃娃亲,两家原本就是通家之好,两家夫人从小也是手帕交,一家开药行,一家开绸缎庄,可谓门当户对。

吴老爷年轻时候谨遵父亲的遗愿,放弃了二十多年的士子生涯,转而从商。到老了,一直后悔至今,便把自己的意愿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儿子能够从文考状元,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谁知这吴文清却继承了祖父的遗风,自小对四书五经没半点兴趣,请了个年纪相仿的西席坐堂也只是摆设作用,反而一头扎进药铺中,不是在药行看大夫抓药,就是出城上山采药。

好不容易到了弱冠之年,该成亲了,却嚷嚷着要出趟远门采药。吴老爷按捺不住他的心思,只得与他约法三章,允他跟着自家二弟出行,回来便与李家小姐成亲。

谁知好好的一个人安安生生出去了半年,回来不到一个月就生了怪病。一日日食欲不振,到后来不光吃不下饭,连坐都坐不住,整个人就这样凭空消瘦了下来,肢体渐渐僵硬,只得终日卧床。

城里有名的大夫请了个遍,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是脉象一切正常。

无奈之下,吴家想了个辄儿,请了媒人来说媒,暗地里指着老一辈说的冲喜能扭转乾坤。李家父母耐不住自家女儿要死要活的哭闹,也只得含着眼泪允了这门亲事。

谁知李家姑娘嫁过去之后,吴文清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成亲次日便吐了血,连这回门宴都是新娘子一个人回来了。

女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知谁眼尖发现了窈娘手里的东西,哎哟一声叫唤起来,“呀,这是什么?”

众人围了过来,只见窈娘右手持着柳叶尖刀,飞速地在左手掌心一白玉般的物事上切着。仔细一看,掌心里一块豆腐正颤悠悠地立在绿莹莹的荷叶中间,巴掌大小,方方正正白白嫩嫩的,凑近了闻,还散发着一股子香甜。

“窈娘,你这豆腐怎么做的呀,怎么如此细滑白嫩,跟我们做的不一样啊?”一年轻妇人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架子上端出一盆豆腐来。

两相对比,一眼就能发现区别。

寻常的豆腐颜色稍显暗沉,表面看上去光滑,细看却能发现中间藏着许多小孔,参差不齐的,吃起来口感也有些涩。反观窈娘手里的豆腐,细细嫩嫩的,不说还以为是去了壳的鸡蛋。

光看模样,就引得人垂涎。

“我这豆腐啊,其实也是一样的工序做出来的,只不过用料方面有些讲究。黄豆得取现年的好豆,水得是山中甜泉,点卤的时候别放石灰,用盐水点。这盐也不能是海盐,得取井里出的细盐……”窈娘眨巴眨巴眼睛,一边雕着花,一边笑脸吟吟地跟众人说道。

当夜宴席上,觥筹交错,宾客尽欢,满桌佳肴上一道芙蓉汤极为出彩。盖子掀开的时候,雕成芙蓉状的豆腐沉在青花瓷碗底,栩栩如生,汤面上还飘着一个个束着的红色花苞,丝丝荷叶点在面上。随着热气漫开,沉浮着的朵朵红色芙蓉缓缓绽开,汤水明湛,红白映衬。更妙的是,暗香浮动,入口鲜润,令人赞不绝口。

吴家少夫人念着自家卧床的丈夫,派婆子用暖盒盛了一小碗芙蓉汤,连夜带了回去。

瞧着莹然可爱,吴文清强撑着身子吃了几口,才刚躺下就觉着恶心,立刻翻身吐了一地的红白之物。眼尖的下人发现,地上这滩呕吐物中还有几只怪模怪样的小虫子在扭动。

说来也怪,这一吐完,吴文清倒觉着一阵轻松,连日来身上的沉重感也减轻了许多。

孙大夫连夜被请来出诊,细细辨认一番之后骇然,直言这是中了蛊毒,不过具体的解法还得看下蛊之人,他无能为力。

扬州虽然繁华多事,却少行蛊事,这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无从下手。

吴老爷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前些日子,吴文清去的正是岭南一带,紧张地追问他们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少夫人也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可不管怎么问,吴文清只面色惨淡,怔怔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5

深夜,更夫的梆子敲了三遍,“当!——当!当!”

窈娘泡了壶茶,在院子中央摆了两张藤椅,说是要等人。眼见着月上中天,陶墨墨等了半天困得不行,也不凑这个热闹,回房睡觉去了。

石清捡了些枯枝架了堆火,默不作声地坐在槐树底下剥着栗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如意馆多了一个娇小的影子,阴测测出现在火堆旁。石清见了也不奇怪,乐呵呵伸出结满老茧的手掌,掌心托着几颗雪白的栗子送了上去。

“你来了。”窈娘探身递上一杯茶,自顾自饮了一口,惬意地眯上了眼睛又躺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是我?”影子慢慢抬起头,面色冷峻,俨然就是孙大夫家的小孙女青黛。

“山里不好吗,非得千里迢迢跑出来,费那么多心思害人,却又留人一条性命?”窈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满心不解道。

青黛冷笑一声,袖手往脸上一抹,一张陌生的面孔露了出来,眉若远黛,唇不点自红。端的是个美人,却是个身量娇小,不足三尺的美人。

窈娘津津有味地盯着女子的面孔看得入迷,口中啧啧称赞道,“早就听闻南越女子个个貌美如花,果真名不虚传。”

女子自顾自坐下,取了一杯茶捧在手心,搓了搓杯子暖了暖手,仰头一口饮尽,冷笑道,“貌美又有何用,不过就一张皮囊而已,你若想要,我给了你就是。”

石清有些愤怒,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紧紧拽着拳头挡在窈娘跟前,侧身回头看了窈娘一眼。

窈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回去,转头看向女子,“他是想问,你把青黛怎么了?”

女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放软了身子,不再是之前盛气凌人的样子,“青黛没事,我把她藏起来了,等我了结这一切之后,自会全须全尾地带她回来。”

“既然你与青黛无冤无仇,想必也不是冲着她来的吧!”

女子悠悠叹了口气,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埋进了藤椅中。

“我只是希望你知晓个中缘由之后,不要多管闲事。”

那夜,就着寒炉清茶,窈娘窥见了一段往事。

岭南之地温热多山,山河饮瘴,蛇虫横行,多年前一场大战之后百越族便被分离成各个部落,各自聚集在一方山林里。

南越族人迁进了清水江畔,世代繁衍,极少与外人来往,只是偶尔与一些进山的药商打些交道。

阿依朵是独南村村长的女儿,长至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河边洗衣服,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隔岸唱情歌;山间采药,有俊俏的好儿郎争着送上缤纷的野花。阿爹问了许多遍,阿依朵羞红了脸颊,躲进绣楼只说谁也不嫁。

只有阿依朵唯一的妹妹桑林知道,阿依朵喜欢上了一个汉人,一个采药的商人。

早些天阿爹风湿犯了,阿依朵背着箩筐上山采药时,无意中救了一个被毒虫咬了的男子。男子醒来之后,自称吴文清,扬州药商之子,听闻岭南盛产各种奇花异草,便陪着家中二叔前来采购。

谁知山中烟霭撩人,景色极佳,吴文清流连片刻便与二叔走散了,偏巧身上没带着解毒丸,一个不留神便被毒虫咬了。

阿依朵不敢将吴文清带回家,就寻了个山洞让他休息,给他敷了草药之后,日日带了米粮去看他。不知世事的少女遇上了见多识广的异乡男子,俩人一见倾心,不知名的情愫不知不觉就汹涌着席卷而来。

在阿依朵眼里,吴文清俊俏白皙的脸庞,不似平日里见的男子黝黑粗壮,却多了一分雅致。那柔软的嗓音,精致的面孔,博学的见识,像山间落着的小雨,悠悠飘了过来,让人沦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夜里回到绣楼,阿依朵便偷偷跟桑林讲述白日里听到的一切。那江南的雕梁画栋,园子里的错彩镂金,碧海长空下的接天莲叶,甚至是府门前的石狮子,无一不让阿依朵沉迷其中,恨不得此刻长一双翅膀从山中飞出去。

可在桑林看来,她美丽而单纯的姐姐是被人迷惑了。

独南村家家供奉着蛊物,对他们来说,这是他们供奉的神明,是烙印在骨子里的血脉。

桑林自小沉迷炼蛊,喜欢与各种蛇虫打交道,谁料十二岁那年被没炼好的蝎子咬了一口,此后身子便停止了生长,始终是孩童的模样。桑林厌倦了旁人诧异的眼光,终日躲在屋子里。

一直以来,只有姐姐陪着她,给她采了山中新鲜的桃花,给她换了山外女子流行的胭脂,陪着她笑,陪着她闹。

可现在,她唯一的姐姐也要被人抢走了。

在阿依朵兴奋地告诉她,她与吴文清约好了要一起私奔,一起去往山外的世界时,桑林的天塌了下来。桑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保护姐姐。

私奔当夜,满心欢喜的吴文清等到了阿依朵,也等到了独南村的人。

被抓回寨子里之后,阿依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阿爹老泪纵横,一掌捶在深山老树上,鲜血淋漓。

按照祖训,南越族人不可与外人通婚,违者当受到惩处。依例,若是男子先行引诱,则男子需割掉舌头逐出山去,女子家中禁闭三年。

桑林急急求了阿爹,说一切都是吴文清的错,姐姐只是年少无知被蒙蔽而已。阿依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桑林慌了神。

次日行刑的时候,吴文清已经不见了,阿依朵盘了头发神情恍惚地走了出来,又唱又跳,时笑时闹,还一边自言自语。众人呆若木鸡的时候,阿依朵忽然取了帕子打湿了,开始擦起桌子来,一边擦着嘴里还一边说着话。

正当大家手足无措之时,村里年长的阿婆忽然跪了下来,双手掌心朝上,举在头顶,连连叩拜。起身之后,阿婆有些欣慰又有些难过地说,阿依朵这是被神选中了,将成为落花洞女,终身侍奉神明。

阿爹闻言,踉跄着连连后退,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十岁。

村里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尊贵的树神会在村子里挑选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姑娘去侍奉他,而被选中的女子,被称为落花洞女。

女子终生不嫁,将独自走向深山,与神明终老。对于有信仰的独南村来说,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阿依朵披着鲜红的嫁衣走向深山,站在石洞边上时,她回头望着桑林说了一句话,说完微笑着纵身一跃,跳入石洞。那一抹红色身影消失在石洞入口时,桑林绝望了,她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阿依朵被众多小伙子求亲的时候,跟她说的话。

她说,这辈子若是不能挑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还不如装了落花洞女去侍奉树神罢了。她做到了,她是故意的。

纵然此生不能在一起,那便来生再爱。

桑林冲天的怨念翻滚了起来,她恨,恨那个引诱姐姐的男人。她翻出了姐姐香囊里的一缕结发,带着她的金蛇蛊,来到扬州给吴文清下了蛊。她将自己乔装打扮成了青黛的模样,日日站在最近的距离望着他痛苦。

她的姐姐已经死了,那个男人凭什么活得那么自在。

他痛,她更痛,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赎罪。

6

窈娘取了些精细面粉,和了豆粉切成筷子一般大小的长条,切成两分长,用干净的槐木梳子轻轻在上边按了几下,然后把带着梳齿花印的小面团丢到麻油里炸得酥透了,捞起来趁热匀匀地撒上一层红糖。

陶墨墨想吃又不敢吃,在一旁跃跃欲试,最终还是撇着嘴道,“这又是给谁吃的,那么干燥的天儿,吃上两块不流鼻血才怪!”

窈娘一边有条不紊地撒着红糖,悠悠道,“这又不是给人吃的。”

陶墨墨一听吓得连连退了几步,庆幸自己还好管住了手。

十月十五下元日,宜河边祭祀。

宝带河边无风,窈娘拎着食盒赶到的时候,桑林正气冲冲地指着吴文清不知在说着什么,一青衣男子搀着吴文清怒目而视,而吴文清一脸苍白,身子摇摇欲坠。

窈娘看男子有些眼熟,一问才得知是吴文清的好友君泽,是家里请的西席先生,正是那日街市上拽着孙大夫匆匆离去的人。吴文清身子还没有大好,也不敢将真相告知家中,只得央了君泽帮忙带他出来。

窈娘拎着食盒到了江边,敛起裙裾蹲了下来,从盒子里先掏出一盏荷花灯来,点上蜡烛放入河中,然后问桑林要了阿依朵生前留下的头发,打了个结丢了进去。

水面无风,荷灯兀自岿然不动。窈娘接着将炸好的酥鬼印端了出来,远远往河里抛了过去。不一会儿,河面涌出一群黑色的小鱼,只额心一抹微红,在河面上争相追逐咬食着酥鬼印。额间的红越来越深,渐渐凝成了血红。

待碗里的酥鬼印投得差不多了,窈娘朝着小鱼笑了笑,“吃了我的东西,该给我办事儿了吧。”

小鱼像是听懂了窈娘的话,点了点头,然后簇拥着荷花灯朝河心游过去。渐渐的,河面起了一阵雾,一片白茫茫中,突然起了一阵风,小鱼又拥着河灯缓缓游了过来。风将蜡烛的火苗吹得东倒西歪,到了跟前,火苗已经微弱得像是随时要熄灭。

就在这当口,一个影子从白雾中升起,渐渐凝聚成形,出现在众人眼前。

“姐姐!”

“阿依朵!”

桑林抢先一步奔了过去,却摸了个空。君泽虽然早就有准备,也被吓得够呛,不顾吴文清奋力向前,拽着他连连后退。

阿依朵隐在白雾中,依旧还是旧日的模样。她先看了看泪眼婆娑的桑林,伸出手虚空摸她的头,有些担忧地问,“桑林,你不该到这儿来了,家中一切可好,阿爹身子可好?”

桑林将脸埋进那只无形的手,泪如雨下,“姐姐,我知道我错了,我再也不任性了,姐姐,求求你,你回来好不好……”

“姐姐从来没有怪过你啊,我的傻妹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终究是你年纪小,不懂情爱罢了。你忘了那天石洞边上我跟你说的话了吗,我说,我不怨你,你该放下的。”

“姐姐……”压抑许久的悔恨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桑林在白雾茫茫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说完,阿依朵转头看向吴文清,视线转过去的那一霎,眉眼颤了颤,“文清,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阿依朵,我的阿依朵,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跑了的,是我错了……”吴文清挣脱了君泽,颤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想去抚摸阿依朵的脸,却被阿依朵避了开来。

“你是不肯原谅我了吗,早知道你会如此决绝赴死,我当夜就不该听你的,就是拼了性命也该带你走啊!我原以为先逃出山去求二叔帮忙,说不定还能有转机,可二叔听闻此事后,一掌把我拍晕了连夜赶路回扬州,半道上等我逃回去偷偷寻了人打听消息时,才知道你早已经……”

“我没有恨你,是我背弃了祖训,这是我该有的惩罚。我早就知道,爱一个人就该成全他,我不能让你残缺着回到属于你的世界,没有了舌头,你该怎么活……如果一定要受到惩罚,那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就够了。”阿依朵越说声音越小,身影越模糊。

河里的鱼也开始焦躁起来,甩着尾巴跳来跳去,拍起阵阵水花,额心的血红点点忽明忽暗闪烁着。

桑林和吴文清同时感应到了什么,挣扎着扑了上去,却被窈娘拦了下来,窈娘望了望快要熄灭的蜡烛,叹了口气,“时间快到了,阿依朵已经死了,这些黄泉鱼也只能趁着中元阎罗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际,才能将她残留的魂魄带过来一会儿,你们让她说完这几句话安生去吧。”

阿依朵爱怜地看了桑林一眼,闭上眼睛伸开双手向吴文清走去,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快要跟他触碰到的时候,终于消失了,只留下一句满含着眷恋不舍的叹息,“好好活着。”

吴文清往前扑了个空,险些掉进了河里,被君泽眼疾手快一把拽了回来。

他跪在地上,捧着自己的脸,无声无息地耸动着肩膀,指尖濡湿了一片。

桑林望着河里的小黑鱼摇头摆尾的,簇拥着一团白色的雾慢慢离去。她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在阿依朵的床底下发现过一本词话本子。当时她只觉着纸上画着的女子衣服颇为好看,并未多留意其中的词。

而到如今,她只记得无意中瞥见的一句。

“西方有树名婆娑,我却无缘结那长生果。”

7

桑林解开了心结,将吴文清身上的蛊毒彻底解开了之后,孤身一人回了南越。青黛也回了孙大夫身旁,总觉着自己迷迷糊糊忘记了些什么,只记得一个好看的小姐姐和陶罐里一条两个身子的金蛇。

孙大夫年老昏花,只当她是病糊涂了,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也没有在意,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孙女掉了个个儿。

吴文清身子虽然好了,却落下了病根,以后都不能生育了,守着一心一意对他的妻子,什么都没有说,却是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还常常一个人躲起来喝酒。

旱了三个多月的扬州城终于下了一场大雨,满城皆喜。

太守也忽然顿悟过来了,将术士打了一顿板子之后赶了出去,拿着一封满是朱砂大字的敕令头疼不已。

如意馆中,石清捧着一只竹蜻蜓欢喜得很。孙大夫带着青黛来了一趟如意馆,给窈娘送了好些药材,临走时青黛把手里的竹蜻蜓送给了他。

只是,石清仍时不时抬头望上一眼淅淅沥沥下着的雨,有些疑惑的神色,陶墨墨拎着棒槌给了他一下。

“哎,我说你还真是个棒槌,你忘了这桑林是干什么的,人家是养蛊的,这养蛊的,有什么做不到的!”正说得起劲,陶墨墨余光瞟到窈娘正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便住了嘴,嘿嘿直笑。

“桑林用自身冲天的怨念施了这蛊,阴差阳错倒将这金蛇蛊养成了双身(双身:阴阳一体),差一点就修成了肥遗(肥遗:一种居住在浑夕山山麓的怪蛇,一头两身,出现的地方就会有大旱),才引得天地阴阳错乱,大旱三月。她陶罐里那金蛇不是喜欢吃甜的嘛,临走前我往里边丢了些东西,估计以后都作不了怪了。”

一层霜雨一层凉,眼见着要入冬了。

窈娘转头望了一眼墙边柜子上,细腰的美人觚里插了几支枯枝,没有一片叶子,上边星星点点缀满了花苞,有几朵花零散开得正好,而一个小小的粉色花苞正就着窗外细雨徐徐打开。

这人世间的欲望永无止境,下一个,不知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