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东门老街

关扬在恒友电子干了一个月,他被分配到继电器流水做铁芯压制,每天要做的就是用按钮控制模具,再输送到绕线机那里。

关扬几乎每天都要面对充满戒备的眼神,技术室的老外动不动就会出来溜达,一个个负手巡视,他们经常一脸不快,但也不曾现场数落过,直到第一个周例会。

会上,一摞整改材料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这些与技术操作关系不大,多是涉及考勤、仪表乃至习惯问题,有的确实是疏忽,也有的在人们看来就是吹毛求疵。厂子下了严训,制度从一个框变成了三个框、笼统的大项细分成多个小项,工人们被扣钱的由头越来越多,大多数人能保住一个月三百就不错了。

更令人崩溃的是,一周之后出现了夜班制度,从晚十点到凌晨四点,其间不允许有人离开,报酬不菲,这六小时和整日工赚的一样多,大把的人开始心动了。

不过这场动员会和往常不同,开在一个周末的早上,按惯例这个上午是老外的休息时间。闫友不藏不掖,直言充分利用设备,外商拿外商的、自己揽自己的,人们对那些技术人厌烦到极点,一想起苦力一天天让人家盆满钵满更加不快,这夜班的积极性一下子更足了。

早在上周末的早上,关扬便发觉了端倪,当时一位工友请假,他被派去材料间干了一天,那时他诧异地发现,这个厂子的总电表原来是在材料间,老外每天记录电度数的那块只是分表。那就意味着再接一块分表,让设备插新闸走新线,原来那块所谓的“总表”根本不会多走字。

那位梁大少的声音再度浮现,关扬有些厘清这里面的逻辑了,恒友真正的交道并不是新加坡外商,是梁大少与其背后的势力搓出来的局面。那个梁大少的身份愈加令关扬疑惑,以闫友的称呼很像财主家的公子哥,可这样的人出来做翻译跑业务,与既有印象又有些不符。

关扬要不要上夜班得和朱小福商量一下,吃在那里住在那里楼还要起,不能说撤就撤。朱小福这几天去关外想招运建材,“少食多餐”慢慢往回运,切不能让人看出肚子来,这是他的原话。

这几天晚上不见朱小福,但院子里的材料每天都会多了一小堆儿,他临行前告诉关扬要早起,稻田里的浮藻要捞一捞,三双大雨靴都该补胶皮了。他那屋的窗台上还有两瓶烧酒,腊肉罐子要从左往右吃,腊肠先从细的吃。

有十多人因为一些家庭原因没法上夜班,恒友为了补足产能招了相应人数的工人。

这天下班后,关扬刚骑上自行车,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看来不是很缺钱嘛,放着两份工不打,是要给晚上留点小酌的时间?”

关扬斜望去,那人蹲在一棵很粗的芭蕉树后,身子被树干挡了一半,墨镜被树叶遮了一半。

“杜果果?你怎么在这里?”

“很意外吗?相同目标的火车上,怎么能是萍水相逢呢?”

“你不是在关外找到了……”

“怎么?看不起关外来客呀。”

关扬皱了皱眉,杜果果立时笑出声来,“怪不得火车上你果断拒绝了关外,莫名其妙就走在你后面了,这次来我就是递补你白天的工,什么来着?盯铁芯模子是吧,看看,又跟你后面了。”

“吃饭了吗?”

“才来一个多月,就要尽地主之谊了?”

关扬越聊越觉索然,“开工顺利。”

“队伍我都给你带来了,有劳关大人多多提携呀。”

有的人说话是一个钉,有人说话是一个筐,但还有人说话像絮子,进了鼻子就想打喷嚏。关扬在恒友人微言轻,还不如打饭的大师傅、材料间的计件员,这话听来满是嘲讽。

关扬这天没有回村,朱小福下午发来讯息,看上去心情极好,要约关扬今晚在东门老街搓一顿。东门那片的商业,是深圳休闲逛街的绝佳去处,离华强路这一带非常近。

房子低矮、街道狭窄,却已见寸土寸金的意味,人潮如火车站台一般。入夜的灯火带着一种暖煦,不昏暗也不刺眼,穿长裙的女人提着名牌标识的手包,还有人提着高高一摞香港脯干,而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叫做味素的东西。

关扬还以为奢华馆子等着自己呢,来了一看,朱小福坐在一个街边小吃摊,点了三盘凉菜,拌鸭血、卤鸭肠和酱鸡胗。这家小店名叫“金记炒面”,店门左右插着两面旗子,旗色朱红、上书金字,那字体见骨见肉,甚是有力,只是布料看上去有些敦厚,风弱时候旗定如川。

乍一见面,朱小福便解释起来,豪言东门老街没有他没吃过的店,有的装修好有的特色足,但要说味道还得是这里。他先是点评了这三盘鸡鸭下水,鸭血香润可品蜂窝之肌,鸭肠又脆又弹简直神之一卤,鸡胗浸入葱香椒香配上秘制酱汁,各个都是一绝。

从这一刻起,关扬认定朱小福确实是个野路子的美食家。至于他的那些点评,听上去文绉绉很是有些水平,关扬只是不揭穿罢了。除了建筑专业外的书籍,他那里只有两本书,一本是袁枚的美食日常,另一本,写的是苏东坡。

关扬吃着这些凉卤,或许是朱小福捧得太高了,并未达到心理预期,用他的评价只能是“味道确实不一样”。朱小福自作主张给关扬点了盘炒面,倒是这份炒面,关扬深是中意。

味道是个神奇的东西,像北方人吃酸菜,再是同样工序同样时间的产物,都不及本地的那口大腌缸。很多时候人们也说不出它是不够酸还是有点柴,就是一种感觉,而感觉这件事,最是说不清。

关扬一语不发把这份炒面吃得一丝不剩,朱小福有点疑惑,说起什么关扬都是嗯啊搪塞,然而等他结账回来,这种疑惑变得更重了。

“怎么了?”

“没什么,回家。”

朱小福骑车在路上,心说奇也怪哉,那老金是什么情况?说起来他们已有三年交道了,他配得上“葛朗金”这个绰号,从前几毛钱他都不肯抹,而今天竟然给免单了。难得占这么大便宜,朱小福连个由头也忘了问,看到关扬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关扬更是不解,凉菜一般般、炒面很惊艳,是评价过于中肯了吗,怎么一顿饭还给这家伙吃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