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溪流跳动着欢快的声响,一旁,黄棕色的战马低头咀嚼着半枯的杂草,身着皮袍的少年郎正仔细端详着水中的影子。
此刻水中的黑眸黑发,或许是他近日来唯数不多的慰藉了。
好容易从营地里溜出来,这髡头他必除之!
说干就干,逊昵延从腰间拔出一把铁制短刀,这东西本是吃肉时的佐具,此刻却成了现成的剃头刀。
缕缕发丝伴随着水流而逝,突然逊昵延小脸上一苦,嘴中吸溜半口凉气,只见光亮的脑门上,一道明显的血痕正往外渗着血。
明知道自己的刮头技术实属赶鸭子上架,但比起难以接受的髡头,逊昵延更乐意接受光头,大不了,戴上自制的狗皮帽子遮遮嘛。
好在最离谱的事已经发生在了身上,其余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既然已经破相,索性放开手脚,逊昵延忍着疼,三两下就将脑袋上的头发刮光。
瞧着溪水中倒映出来大光头,逊昵延忍不住伸手摸了两把,真别说,手感还不错。
此刻要是能在头顶点上几个戒疤,咱也算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和尚了。
不待逊昵延对着溪面自恋,戴上他的狗皮帽子,就听远处传来黄鹂鸟般的呼喊。
“小主人,主母唤你回营。”
“回营?”
逊昵延神色一顿,一摸头上血迹未干,他只好一把将帽子夹在腋下,抄起地上放着的长弓和矢筒,解开缰绳,跳上了马。
黄棕马涉水过溪,逊昵延刚上岸就迎头撞见了跑来的红袍姑娘。
“苇儿?母亲唤我何事?”
苏苇儿跑到跟前,红扑扑的脸上带着薄薄细汗,气还未喘匀称,就瞧见了逊昵延的大光头,立马忍不住侧头掩面,极力压制着笑声。
逊昵延嘴角一抽,似是想到了什么,只好悻悻的将狗皮帽子扣在了头上。
瞧着苏苇儿依旧抖动的双肩,逊昵延黑脸催促道:“笑笑行了,快说。”
缓过来的苇儿压着嘴角,笑道:“夫人说首领大人今夜归来,让你早些回去准备。”
逊昵延抬头向东边望了一眼,看来部族在大棘城的战事已经分出胜负了,慕容廆手里的慕容氏绝不是个软柿子。
收回目光的逊昵延脚后跟一磕战马,来到苏苇儿跟前,不待这小妮子反应,他便弯腰伸手,一把将她提到马背上。
反应过来的苏苇儿不满的蹬拉着两条小短腿,奈何却无济于事。
她还在襁褓时就被卖到宇文部,成了首领家的女奴,而今算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得手的逊昵延笑着将她扶坐在马背上,他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几句讨软话,就哄好了生闷气的苇儿。
随后只听皮鞭脆响,两人胯下的黄棕马舒展四蹄,在草浪里劈波斩棘。
回营的路上牧人增多,逊昵延放慢了马速,宇文部这次几乎是倾部而出,连放牧的人也多变成了幼子和妇女,如此拼尽一切,真可谓搏命劲。
奈何逊昵延心里知道,此战宇文部并不会如愿。
待到了营门口,瞧见握刀以待的百夫长,逊昵延主动放缓了马速,嘿笑道:“破六韩奎大叔,咱们又见面了。”
破六韩奎上前一把扯住马头后的鬃毛,本还跳脱的黄棕马立刻乖乖老实了起来。
“你小子,偷了大单于的马出去乱窜,可让我老奎好找,营地里都翻了两遍。”
早已是滚刀肉的逊昵延满眼无辜,笑道:“这不是赶巧了嘛,我在回来的路上正好撞见这马,瞅着眼熟,就顺手牵了回来。”
“这么说,老奎我还得谢谢你喽,要不我上步六服大人那给你请功?”
一听要上报,逊昵延立马老实了下来。
“哪敢呦,我这就还,还。”
说着逊昵延伸手将苇儿放下,利落的滑下了马。
落地生根的苏苇儿立马变了脸,瞪着眼哼道:“奎叔叔,你莫听逊昵延胡说,我亲眼看见他偷偷翻进马厩的。”
破六韩奎虎目一瞪。
逊昵延赶忙舔着红脸道:“你个小妮子,净胡说!
奎大叔,她肯定还在生上次赛马输了的气呢。”
听此狡辩,被踩了尾巴的苏苇儿即刻跳脚道:“你可莫要小瞧我!待我长大两岁,必然要你好看!”
逊昵延笑着摇头,将缰绳和马鞭塞到苏苇儿手中,摸头杀道:“放马过来吧。”
眼见逊昵延将自己的挑战不放在心上,苏苇儿跺着小脚,紧紧握着缰绳,气呼呼的走了。
待走了两步,气不过的她转过身来,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这才心满意足的牵马离去。
瞧着这一幕,逊昵延倒是颇为欣慰,比起年前怯生生的傻姑娘,此刻的她,才更像是个孩子。
不待逊昵延感慨,破六韩奎铁钳般的手就放到他肩上,随着破六韩奎的手掌发力,逊昵延只觉得剧痛袭来。
很快,破六韩奎收了劲,哼道:“身子骨倒是比年前落马时结实了不少,待恢复过来,还是个骑兵的好苗子。”
话罢破六韩奎起身离开,继续带队巡查营地。
逊昵延眉头轻蹙,瞧着破六韩奎矮壮的背影不知在想着什么。
待破六韩奎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逊昵延这才活动了几下肩膀,抬步向着大营内的商贾聚集区走去。
人未至,声先到,这里人流鼎沸。
在东北角的缓坡上,数十顶白帐篷林立,没有护卫看顾,但周遭却似净土。
能来草原的商队,哪家没有后台,商人们都是人精,知道此处是惹不起的存在,故此地默契的促成了此景。
待到主帐前,逊昵延整了整衣衫,朗声道:“闻先生,小子逊昵延求见。”
帐中并未答话。
片息,掀帘走出来个白嫩小童,抬手作揖笑道:“家尊刚得了一匹好马,心热难耐,已经出去好一阵了。
估计片刻便归,小大人可要进帐饮酒稍侯?”
面对跟自家并肩的小童,逊昵延摇头谢绝道:“多赖美意,小子刚骑马归来,身有汗味,便在这帐外吹吹风吧。”
小童也不强求,笑道:“那便客随主便了。”
逊昵延点点头,他之所以不进帐,是知道闻先生所带小童并不是因为风韵事。
此童年岁比肩自己,仔细观察下却无喉结,多半是位豆蔻女子,极大可能是父女同行,许是为了安全起见,才会选择女扮男装吧。
瞧着小童在帐内外忙碌,逊昵延看出来,这是在做出行的准备,遂问道:“小哥和闻先生是要南归?”
小童笑道:“小大人倒是眼尖,家尊昨日说大风将至,我便自作主张,先收拾起行头来了,倒是让人瞧我胆小了。
小大人,唤小子观音郎即可。”
大风将至,看来闻先生也看出来此次宇文部对慕容氏的战争要出结果了。
逊昵延愣神而思,观音郎则笑着摇了摇头,又重新忙碌了起来。
没多久,只听一声马鸣,头戴束冠的闻先生勒马帐前。
瞧见逊昵延后,闻先生跳下马,将缰鞭扔给随行的仆从,朗笑道:“你小子,怎么又到我这来了,可是昨日的故事还没听够?今晚又来叨扰?”
逊昵延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脑袋,这几天他实属来的有些频繁,连饭食也是搁人家案上蹭的。
无奈,闻先生家的饭食的确比自家美味,哪怕自家是宇文部的首领,两家餐食也无法比拟。
闻先生拿过仆从递过来的湿巾洁面,边进帐,边招呼道:“愣着干啥,进帐。
观音,上些酒水来。”
一落座,逊昵延便有些急不可耐的问道:“先生,刚听观音郎说,你们准备南归了?”
闻先生先是一顿,随后颔首道:“不错,闻某在宇文部叨扰了半年有余,商队所携带的物产尽数售完,也是时候归家了。”
知道闻先生说的不是实话,但逊昵延亦无奈,这半年来他从闻先生口中慢慢了解了这个时代,知道今年是太安元年。
而此时屹立在草原南方的,是那个后世都不愿意多提的朝代,西晋。
好在大厦坍塌非一日之功,数年的时间也足矣让自己准备。
因为跟西边拓跋部是姻亲的缘故,此刻东部草原上对西晋的目光亦是仰望居多,这也是闻先生能带着百余人商队,能在草原上来去自由的底气。
观音郎端着餐盘将几样点心和酒放到了矮案上,这一打搅,逊昵延才恍然道:“那真是太可惜了,小子还准备在先生处多学几日呢。”
逊昵延示好的话并未换来闻先生的青睐,他端起酒杯笑道:“此酒是我家乡所产,醇厚,柔和,但却不能多饮。
小大人虽与闻某无师徒之名,但相处之下,倒也是有一两分投缘。
闻某新筑所书,就留一两卷于你,也算是了却这桩缘分。”
逊昵延闻言,赶忙起身大拜道:“谢先生赐书。”
闻先生摆摆手,浑不在意的笑道:“也就是些图注罢了,当不得什么。”
但逊昵延哪能不知道此意的重大,在这个时代,知识的价值会被几何倍的放大。
在这半年来,他数次想拜闻先生为师却总未如愿,这也让他对这个时代的隔阂有了全新的认识。
既然机会终将溜走,那为何不放手一搏呢?
大拜不起的逊昵延心中打定主意,趁机说道:“逊昵延幼时便长于草原,十余年只在宇文部的草场上生长,始终幻想着效仿先生故事里的先贤,欲去大晋上国游历,却苦于胡名不被晋人所喜。
先生为长,请先生为小子取一名。”
望着案旁大拜不起的小胡,闻先生端着的酒杯,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宦海沉浮,这种讨恩的场面,他遇上的太多了。
闻先生余光瞥了眼一旁侍候的观音郎,父女眼中都瞧出了,逊昵延宁可冒着恶人的风险,也要讨名的用意,看来自家的身份被这小胡猜出了几分,狡猾。
一息。
两息。
整整三息过后,帐中并未声响。
趴在地上的逊昵延也正暗暗自恼,也许这次,自己真是心急了,但如此机会,若是抓不住,今后谁知道还有没有。
一旁,观音郎似乎是瞧出了父亲眼里的不悦,他抬步到闻先生身旁,端起酒壶添酒道:“父亲刚打马归来,必是口渴且乏,还是再添些温酒缓渴解乏吧。”
听此天籁,逊昵延赶忙就坡下驴,道:“是小子唐突了,先生出外身乏,小子这就退下。
离别之日,小子定当十里相送,以做赔罪。”
说着逊昵延起身欲退。
谁料瞧着逊昵延马上要出帐时,轻抿一口温酒的闻先生悠悠道:“《吕览》有云: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坚与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择取而为之也。
愿尔守其坚,而勿磨去心中之赤,可取一坚字为名。”
“宇文坚。”
逊昵延转身扶胸,弯腰躬身道:“宇文坚谢先生赐名,请辞。”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