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怀利器

洪武十五年八月,应天府。

入夜之前突降暴雨,疾风骤雨中,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披着雨布的男人顶着风雨疾步前行,披坚执锐的金吾卫严密地拱卫于左右。漆黑的雨夜之中传来低沉的鼓声,那是紫禁城中负责报时的鼓楼,当前时间应是戌时初刻,距离洪武帝朱元璋要求的半时辰内抵达坤宁宫的期限还有不到一刻,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紫色的电蛇在天际一掠而过,照亮了广阔而空旷的殿前广场,坤宁宫的轮廓已在电闪雷鸣之中隐约显露出来,呼啸的狂风中,指引道路的宫灯急剧抖动着,将要熄灭一般,人群中忽有一个人停住了脚步,在一盏已然油尽灯枯的宫灯之前若有所思着。

这人乃是天界寺的僧侣,法号唤作“道衍”,俗家名号叫作“姚广孝”,虽然看起来还算年轻,但是已然接近知天命的年纪了。

这时,在姚广孝的身旁,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声道:“道衍,不可在此停留!”

说话之人法号宗泐,乃是天界寺的主持,也是朱元璋最为赏识的高僧大德,已经七十多岁,面庞清瘦、双眼却炯炯有神。

姚广孝又轻声叹了口气,跳跃的火光挣扎了一下,照亮了其脸庞,那是一张线条分明的冷峻的摸样。此刻,突然有风袭来,宫灯扭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姚广孝快速跟上了众人的脚步,低声说道:“师叔,我们恐怕来晚了。”

宗泐周身一颤,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冷声道:“皇后是有福之相,不可胡言。”

姚广孝默默闭上嘴,没再言语,这漫天的风雨让他睁不开眼来,只知道众人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坤宁宫明亮的灯火越来越近,雷雨声中传来密集而肃穆的经文诵读声。

宗泐道:“那是报恩寺的僧人,他们已经先到一步了。”

宗泐边说着,边捻着佛珠,领队的金吾卫中郎将大步上前,向门前的内监通报来意,内监推开坤宁宫大门,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后,借着这一瞬的缝隙,姚广孝看见大殿之内点满了烛火,殿宇深处的床榻被轻纱和帷幔笼罩着,一道笔直的身影伫立在帷幔前,脚下是成片跪伏的太医们。姚广孝心底微微一动,意识到那个唯一一道伫立的身影,无疑就是大明朝的开国之、当今圣上朱元璋,而帷幔之中的人,便是重病多日的皇后了,即孝慈高皇后马氏,民间一般私下称其为“马皇后”,乃是朱元璋的结发妻子,也是红巾军领袖郭子仪的养女。

大门很快就闭合,姚广孝收回了目光,随着金吾卫的指引着,所有僧人前往坤宁宫外临时搭建的佛堂,随后就地打坐,吟诵《太上玄灵斗姆大圣元君本命延生心经》,经文有云:祈求父母得长生,子孙得荣盛,夫妇寿康宁,万邪自皈正,诸恶化为尘。

宗泐在姚广孝对面盘腿而坐,却并未立刻开始吟诵,而是静静打量了姚广孝片刻,低声道:“因皇后重病,宫中医官们皆束手无策,皇上才急命京师三大古刹的僧人们,云集于坤宁宫大殿之外,为帝后祈福诵经,以期有所助益,天界寺的僧人名单,由我拟定,你可知我为何偏偏选了你吗?”

对面的姚广孝静了片刻,缓缓睁开眼来,周遭密集的吟诵声,在这一刻仿佛悄然隐去了,如同花瓣浮在水面中。

姚广孝轻声道:“师叔,想必不会是因为弟子一心向佛,心怀苍生吧?”

宗泐轻轻捏着佛珠,叹息道:“道衍,这么说就欺心了吧!哎,老衲乃是天界寺主持,一心侍奉佛法,不沾染凡尘之事,今夜老衲本不该与你多言。”

姚广孝正色道:“弟子不敢,欺心乃是对佛祖的不敬。”

宗泐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抬眼,直视着姚广孝的眼睛,继而道:“你知道便好,哎,可老衲知道,你与其他人不同,你的尘世因果、远未斩断,入世太深之人,又岂会是专心侍奉佛法之人呢?”

姚广孝像是被说中了心事,默默垂下头来,一半面孔在火光之下,一半面孔在阴影之中,有如佛相与鬼相在一起交织。

宗泐道:“你有凡尘之心,以及旺盛的野心,倘若早生三十年,天下正逢乱世,你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正如当今的天子一般。”

姚广孝闻言一惊,抬眼与宗泐对视,此刻,佛堂之外有惊雷一闪而过,宗泐仿佛能看到,姚广孝隐藏在阴影中的“鬼相”,霎时间显露无疑,野心勃勃、极具城府。

需知,宗泐此番比喻非同小可,朱元璋在起事之前正是一名僧人,宗泐此话究竟在暗示着什么?

姚广孝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云游四方之时,在东海的洛伽山山下,得见与自己同龄的道士袁珙,此人在见到自己的第一句话便是: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杀,刘秉忠流也。

袁珙所提到的刘秉忠,本为辽国小吏、籍籍无名,后在天宁寺出家为僧,不知怎样的机缘巧合,让他投身元世祖忽必烈麾下,成为一代权臣。平心而论,姚广孝对于这样的评价,是窃喜不已的。

姚广孝回过神来,只见宗泐微微摆手,淡淡说道:“你的野心,天界寺自然是容纳不下的,大乘佛法也容纳不下。今日,借祈福诵经之机,直面皇上和娘娘,也是抬手送你一场富贵。就老衲所知,皇上很快要为已封藩属之地的皇子们,安排僧人作为侍读,常伴于左右,你的机遇,也许就在这些皇子之中。”

姚广孝闻言,缓缓闭上眼,沉思了许久才徐徐睁开,淡淡一笑道:“弟子定当以己之学,尽心服侍。”

宗泐闭上眼睛,叹息道:“把你推荐给皇上,不过是顺水推舟。往后富贵与否,全在你个人如何抉择。人生际遇向来如此,只是不知引你走上这条路,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

说罢,快速捻着佛珠,轻声叹了几口气,便没再多言。

就在此刻,宫门毫无征兆的打开了,雨夜中传来沉重的开门声,内监急匆匆走出门来,高声喝道:“陛下有召,请众僧人入殿!”

姚广孝和宗泐同时睁开眼来,快速对视,而后一同起身,佛堂之内人影幢幢,来自天界寺、灵谷寺、报恩寺三座古刹的僧人,在内监的指引下鱼贯涌入坤宁宫,殿宇之内四处是摇曳的烛光,昏暗的角落中,传来隐约的啜泣声。姚广孝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烛光之外的阴影中伫立着一道道漆黑的影子,此刻,能在坤宁宫内站立的人,想必不会是那些胆战心惊的医官们,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

那些即是朱家的皇子皇孙,其中一道身影就站在皇上身边,做出拱卫之势,显得忠心耿耿,姚广孝楞了一瞬,目光在那道人影身上停留了片刻。此人仪表堂堂,神态内敛沉稳,看起来似乎是个忠厚之人,可世上的野心家,最无法掩饰的就是他的眼神,姚广孝一眼便能看出,此人的眼中藏着极大的欲望。

姚广孝低声问道:“皇上身边之人,是当今太子么?”

宗泐古怪地看了姚广孝一眼,意味深长地回道:“太子殿下眼下不在京师,皇上身边的乃是燕王朱棣,乃皇上与皇后的第四子。”

姚广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声道:“原来是燕王,竟有人中龙凤之态。”

姚广孝自是晓得燕王的名号的,自小便接受朱元璋安排的严格的军事训练,并且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手握北方边镇精锐边军,防范蒙古诸部南侵,这些年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又娶了开国元勋魏国公徐达之女,不管是在朝廷还是地方,都有极高的政治威望。

与此同时,仿佛是注意到姚广孝观察的目光,远处的朱棣也微微抬眼,朝阴影下的众僧看看过去,仿佛是宿命中的相遇,姚广孝与朱棣隔着昏暗的烛光和往来的人群,对视了一瞬,将彼此的眼神牢牢记在心中。那一瞬,俩人耳边仿佛都听见了金戈铁马、万军厮杀,短暂的对视之后,俩人各自移开目光。

姚广孝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觉的小声嘀咕道:“身怀利器,杀心顿起。”

一旁的宗泐,闻言重重皱眉,不安地问道:“你在说谁杀心顿起了?”

姚广孝谨慎地注视着朱元璋身旁的朱棣,一字一顿道:“谁身怀利器,谁就杀心顿起。”

宗泐无奈地摇摇头,知道此事已不是他一个出世之人应该过问的,干脆紧闭双目默默诵经。

唯有姚广孝仍在一众皇子之间来回扫视,发觉唯有朱棣的眼神与众不同、似有深意。